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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流水的武汉(上)——方方

央视国际 (2003年01月24日 15:08)

  我想,我们坐在这里来说武汉是最好不过了。

  这儿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汉水带着它的明亮,缓缓汇入进浑浊的长江。入江口的水线十分清晰,两水激荡着状态,是又排斥又交溶的。你细细凝视时,心里会蓦然地生出感动。

  在这里,我们可以坐在江堤上,遥看龟蛇两山的行云,倾听长江滔滔的流水。还有白云黄鹤、琴台知音这样美丽的传说和晴川汉阳树,芳草鹦鹉洲这样雅致的典故相伴在我们的身边。虽然它们与我们相隔了几百年甚至一千年,可此时此刻,你不觉得它们都近在咫尺么?诗说,日暮乡关何处去,烟波江上使人愁。这诗就站在黄鹤楼上写的。黄昏的这个时刻,读了这样的诗句,不觉得我心你心还有诗心都是相通的么?

  这一切,对于一座城市都是不可缺少的元素。它们使这座城市的韵味绵长,自有一种动人的魅力温暖你的心。坐在这里,我们信手指点,它们便都会从四面八方,从千年万年的时光中,涌来眼前。

  当然,我引你来到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沿着这条大江,来到了这座城市。

  那是1957年一个很冷的日子,我的父亲为了参加长江三峡工程的建设,带领着我们全家溯江而上,从古都南京迁来了江城武汉。三轮车拉着我们来到一个名叫“刘家庙”的宿舍。这里刚刚建起十六栋红色的楼房。

  我们搬入了刘家庙宿舍五栋楼上十一号。这个地址我们用了将近三十年。

  我居住的这个刘家庙宿舍在汉口的东北方向,人们管这一带也叫黑泥湖。打起仗来,这里是进入武汉的通道。辛亥革命时,民军就曾与清军在这里打过一场大仗。所以,我小的时候,在这里看到过许多的碉堡,它们颓败地立在路边或树林里。

  因为武汉曾是古云梦泽的一部分,所以它四周的湖泊星罗棋布。我们宿舍的周边,也到处可见水沟和池塘。它们就是那些萎缩或分解了的湖泊。现在我曾经住过的小楼已经被拆了,四周的湖泊也被填实了。大雨回来时,循着自己的记忆,找不到自己以前流淌的家,就在街上泛滥。而我也跟雨水一样,在这里已然找不到家了。这里的一切都在四十五年间改变了样子。昔日的田园风光早已不在。我住过的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都已拆毁。当年的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邻居妈妈们,业已老态龙钟。岁月虽然改变着环境,但它更着力改变着的是人的容颜。环境可以一天天地新起来,而人们却只能一天天的老下去。重新返回这里,我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惆怅。

  说实话,我的父亲非常不喜欢武汉。他对这座城市的牢骚从来不曾间断过。武汉太脏了,武汉太热了,武汉太俗了,武汉人太凶了。父亲在武汉生活了多少年,这些话就在他嘴里说过多少年。

  父亲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沿着这条马路上班。他工作的机关当年叫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父亲是这里的工程师。这座红色的办公楼当年我们叫它为“老大楼”。父亲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这幢楼里度过的,但他却并不快乐。政治运动的颠簸使他永远处在不惶恐安之中。1972年,他猝死在这里。这是机关的俱乐部,对外又叫长江电影院。父亲为何而死我就不说了,因为说起来则又是一个国恨家仇的故事。需要说的是父亲至死都没有爱过武汉。

  我为了父亲在武汉的日子写过两部小说。一部是长篇,是写父亲活着时的状态,书名叫《乌泥湖年谱》;另一部是中篇,是写父亲死时的过程,它叫《祖父在父亲心中》。这座机关大院和这家电影院都在我的小说中出没,它们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

  我读书的小学在著名的二七纪念馆旁边。我在这里从幼儿园、小学一直读到初二,总共呆了九年。我们的校园很大。有好几处果园,那是我们最珍视的地方。我少年时代所有的痛苦和欢乐几乎都在这里发生。我在这里最风光的事是小学二年级我便加入了学校的火炬艺术团。我是全团最小的一个舞蹈演员。我跳舞一直跳到了初三,然后改学了扬琴。我在学校里基本上是个名人。

  在课余时,我们经常到二七纪念馆去玩。那里的松柏郁郁葱葱,走到近处,我们就无法嘻闹。

  二七大罢工,是这座城市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上小学的时候,我见过许多亲自参加大罢工的人。他们对我们讲述林祥谦和施洋的故事。那些英雄的往事,曾经让我热泪盈眶。

  不记得是几年级了,我和几个同学埋了一张纸条在二七纪念馆中央一个最大的柏树下,纸条上写着我们的理想,大家相约二十年后再找出这纸条,看看自己的理想实现了没有。我不记得我在纸条上写下的是什么,我只记得少年时代的我最想当的是一名解放军记者。这个理想看来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了。

  二十年早就过去了,我们没能回来找那张纸条。

  二七纪念馆也搬离到了别处。大柏树亦不见踪影。我就读的新村小学,后来改名叫作林祥谦学校,现在又改了回来。只是英雄们还活在我们心中。当年那些老工人讲解罢工过程的神态,在我心里依然清晰可见。

  对于武汉来说,长江是一个永远的话题。

  如果说武汉是一颗珍珠,长江便是那根串珠之绳,从武汉穿心而过。它在龟山脚下挟带着汉水一起,将武汉的地面流切割成为三个大镇:汉口、武昌、汉阳。汉口在北岸,它是著名的商业大镇,大的商场都在汉口,当年武昌的人买件衣服都得搭着船到汉口来买;武昌是文化镇,几乎所有的大学都集中在武昌;汉阳则是工业镇,武汉最老的工厂都在汉阳。这样的格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划分的。三大镇皆临江而立,随江流而曲折。因为这个缘故,武汉人是没有什么东南西北的方向感的。徜若有人问路,武汉人的问答多半都是“往上走”或“往下走”。上,便是指长江上游方向,下则是指下游方向。江水对武汉人的影响深刻到了骨髓,既便是人们随意的一指,也无不透视着水流的意味。武汉人的性格也就有点像水流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而散漫。

  武汉不像北京南京西安曾为国都,因而它也从未成为过中国政治文化的中心,它自古便是商业都市;可它偏偏它又不像上海广州天津一样,它们虽然也是商业城市,可却因为临近海岸,受西方文化熏染深重,武汉地处内陆深处,洋风一路吹刮到此,已是强弩之末。所以武汉的文化带有强烈的本乡本土的味道,它和弥漫在市井的商业俗气混杂一起,便格外给人一种土俗土俗的感觉。

  但幸亏有了长江。是长江使这座城市充满了一股天然的雄浑大气。这股大气,或多或少冲淡了武汉的土俗,它甚至使得生长于此的武汉人也充满阳刚。他们豪放而直爽,说话话高声武气,颇有北方人的气韵。

  是长江使武汉这座城市的胸襟变得深厚和宽广;是长江给武汉的文化注入了品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长江,塑造了武汉人的性格。这些武汉人中,也包括我。

  我的三个哥哥都喜欢横渡长江,他们常常带着一个汽车轮胎便在江水里游来游去。从江北游到江南,曾经也是我的一个梦想,记得读高中时,学校参加市里组织的横渡长江活动,我立即报了名,可惜那一年,我们学校没有女生名额,于是,横渡长江便成了我一个永远的梦想了。我常常想,我对长江的热爱是与生俱来的。仿佛根本不需要说,这份热爱就一直在我心里生长。

  所以我觉得武汉市要是没有长江没有汉江,没有两条大江的话武汉市就没有什么味道了,就少了,至少就少了很大很大的味道,一半以上的味道都没有了.我之所以特别喜欢武汉,我就喜欢这两条大江从城市里穿过.那种感觉你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其实,武汉的历史,就是人与水斗争的历史。是人进水退的历史。

  武汉人外战江洪,内战湖涝,经年已久。这场斗争到现在仍然没有结束。与水争地,在水中筑土为墩,所以武汉遍布以墩为名的地址;遇水架桥,水退过后,地名尚在,所以武汉也满是以桥为名的地方;因洪筑堤,为防江洪泛滥,沿江沿河只能修堤挡水,所以武汉以堤为名的街道也比比皆是。武汉最大的创痛也来自水。1931年的大水给武汉带来的灾难,足以让武汉人生生世世不敢忘记。它在一夜间令几十万人四乡流落,也在一夜间使武汉的山头变成孤岛,它使城里的屋顶有如海上浮漂的枯叶,也使市民一天死亡的人数量数以千计。水落之后的武汉,面对一派颓败的废墟,挽走衣袖,重建家园。于是,几年后,武汉重新回到了它的繁华。

  说起繁华,武汉最初的繁华便是从堤上开始。武汉最古老的街道叫长堤街。长堤街位于汉口。长堤街就像是一幅大画的轴心,武汉的城市画面从它这儿拉起,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于是,它有了后来的民主路,有了江汉路,有了民众乐园,有了解放大道,有了建设大道,有了发展大道;也有了无数无数的人,在这画卷上展示自己的爱恨情仇以及生生死死。画卷至今还在舒展,我不知道它的尽头会在哪里。只知道每一年每一年都会有新的画面出现,都会有新人诞生,旧人逝去。这一切,都是风景。我的小说中许多场景都不可避免地发生在水边,许多人物也都不可避免地出没在已成闹市的堤街或没有流水的桥下。这个都市风景给我的不只是灵感,而更是创作的力量和源泉。

  武汉人常说一句老话来夸耀自己。他们说:“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说的就是汉口之大。汉口何止是大!尤其开埠以来,西方银行洋行纷然登陆武汉。沿着江边圈起租界,盖起高楼。仿照着上海,也形成了汉口的外滩。灯火通明的街景,霓虹灯不灭的晚上,使得汉口颇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味道。繁华的概念便从这些夜夜欢场处处笙歌中透露出来。繁华,再加上处于两江汇合口的位置,武汉表面上颇似美国的芝加哥城。所以,当年人们就管武汉叫作“东方芝加哥”。

  但是武汉的闻名于世并非是因为它的繁华。而是因为枪声。1911年推翻清庭的第一枪不是在有着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打响,也不在洋风吹彻的上海打响,甚至不是在革命领袖孙中山的老家广东打响,而是响在大陆深处的商业都市武汉。这粒子弹一经射出,便一下子洞透了几千年的历史,让帝王时代有如多米诺牌骨,从清朝一直倒至大秦王朝。皇帝成为平民,帝王的岁月从此不在。后宫的歌声也从此失声。中国也就被这枪声引领到了一个新的纪元。

  我一直奇怪历史怎么给了武汉这么好的机会,使它一夜成就了大名。后来我想起了一个人。

责编: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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