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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花娘子库淑兰

央视国际 2004年03月22日 19:50


  剪纸作品

  剪纸作品

  库淑兰与郭庆丰

  春天本该是一个充满欲望和令人兴奋的季节,但在渭北高原这个极度缺水的地方,一场场风沙肆虐地刮着,在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黄土深处的王村似乎还不曾睁开过眼睛。去年冬天,库淑兰对我说,这个季节最好,不冷不热,看能否再糊几张画出来。因为冬天和夏天对现今百病缠身的老人,恐怕连能否自理都没有把握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1989年10月,这之前她已是一个传奇人物了。她住在王村一个没有围墙的土窑洞里,门前不远处是一道深沟,她的家和这村子就紧紧地依靠在这古老土原向阳一侧的怀抱里,显得异常温暖而静谧。窑洞看上去极不规范,推开单扇门便下到她的窑里了。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窑洞内要比外面低足有二尺左右,进得门来似乎有一直向下走的感觉。这窑洞的门窗只有简易的天窗、座窗和一扇门,因此窑洞内光线乍一看是十分暗淡的。库淑兰那时是位六十多岁年纪,个头不高的小脚女人,圆脸,一双眼睛特别有神,身子骨似乎很硬朗。见我进屋时,十分利索地跳下土坑热情地和我打着招手,说起话来显得坦诚、直率、又不失幽默感。

  是一个很亲切且一见如故的大娘。这时布满这个窑洞内五光十色的剪纸从暗淡中铺天盖地显现而出。土炕的一侧有一个壁窑,是西北人家窑洞一侧,为了存放东西而常常另行开掘的一个约二尺深,一人高的壁窑。库淑兰将这个壁窑从内到外用旧报纸糊成一个完整且又立体的底子。

  然后从这里开始连同窑顶、窑壁、炕围子、直至水缸、手工做的面洞子(泥做的存放米面的容器)以及窗户上全部贴上各种彩色剪纸。有人物、花草、太阳、月亮、星辰、飞鸟、团花与福寿、万字等纹样,象庙宇一样神奇、博大,但却依附于生活的每一个情节里,显得十分自然、和谐。壁窑正中的连台上端坐着头戴金枝玉叶冠,全身开花结果的剪花娘子的五彩剪纸,一侧是人身一样手舞足蹈的瓶中花;另一侧是扇面一样开放的牡丹面目和由双手抱头的枝叶组成的盆中花。这并置的三幅剪纸,仿佛敦煌石窟中佛的三身像一样。其上方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她在一个大圆卷中以红纸剪出光芒四射的太阳,中间有一个小人,库淑兰说这是个怕羞的女人,怕人看得太清楚就用绣花针刺他,所以有光芒,人们就不敢正视她了;而剪成黄色天体的月亮被她说成是个大胆而常常走夜路的男人。四周又剪有青蛙、鱼儿闹莲、老鼠吐葡萄、蝴蝶、扁蝠等具有丰原民俗内涵和神秘隐喻的剪纸,另一些是大小不一天体一样的团花,它们是大多数民间剪纸由单色上升为五色拼贴的突破,是被局限于窗花的大多数民间剪纸向更大的自由空间的延伸。也同时是这一民间艺术形式全方位、立体地附着于日常生活或将平凡的日常生活赋予生命样式,赋予宗教般的神奇文化和吉祥意蕴含综合装置。然而我身临其境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和这实实在在的土窑洞。库淑兰其人也只是苦中作乐的老大娘。当我迫不及待地问及其作品的有关内涵时,她看上去并不会用语言怎么适当地讲解这一切,不过她的确有其更为绝妙的表达方式,她指着那“剪花娘子”的作品脱口唱了起来:“剪花娘子把言传,爬沟溜渠在外边。没有庙院实难堪,热里来了树梢钻,冷里来了烤暖暖。进得库淑兰家里边,清清闲闲真好看,好似庙院把景观。叫来童子把花剪,把你的名誉往外传。人家剪的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我被她的歌再一次带到了她的天空之下。是的,当生活以这样的方式被艺术包裹的时候,生活本身连同她和她的歌都将成为艺术的组成部分,都将是内涵丰富而活生生的艺术符号。那么这种生活可以在艺术上实现其完全和长久性。一种在展览馆和博物馆里难得一见的纯正的艺术和艺术行为。而当艺术这种常常在特殊的殿堂内,被一些专门的工作者无数次地定义为一种与生活和生命无关的奢侈品时,它从未以如此致命的方式,打击或者说是感动过谁,或者不依不饶地关怀过我们的身体和心灵。

  库淑兰不是美协的,也不是教授,她甚至没读过谁的书,也不在那一个圈子里。但这并不等于说这个民间艺术家的艺术比那一种艺术家的艺术虚假或比人家的功利?有人曾想吸收她为美协的会员,她依旧那样笑着,因为这等于要让她去画素描一样没有必要,风马牛不相。如今库淑兰仍然活着,它的艺术并不属于古代,她的行为也并不是乡土的,正如她喜爱电灯带来的光亮一样,她将电灯泡剪成梨子形的水果,并饰有两片大大的绿叶,在她看来,这虽不会成为她作品的光源,但这发光的东西值得去表现并应该是有生命的。

  一九二○年农历十月十二日,库淑兰出生在渭北高原西北部的陕西旬邑县的赤道乡王村。

  这里北依陕北、陇东高原,南临关中、秦川原野,秦王朝时的高速路秦直道开始穿越的第一个县。库淑兰有个很好听的小名--桃儿。小时候的桃儿精干伶俐、争强好胜,是孩子们的娃娃头。因这一带盛行的带有传统文化样式的游戏法,如吃老虎、捉迷藏、猫逮老鼠等几乎都是在她的主持下完成的。因为她什么都会,村里人都管她叫鬼精灵“猴桃儿”。库淑兰十岁时,家中渐渐地发展为可以称得上是中产户了,十一岁那年父母把她送到三原县城一个姑姑家去读书,并给她取了这好听的名字--库淑兰。身着蓝士林布学生短袍和挂着绣花书包的库淑兰,无论识字、书写、唱歌、跳舞还有画画都一样很出众。学校不远处有个钟鼓楼和城隍庙,库淑兰最爱和小伙伴们到那里玩耍。这里有她既敬畏又神往的神像,有泥的、木的,也有铜的。有精雕细刻的佛龛和绣工华丽的锦帷,百家绣片。雕梁画栋的庙里还有那些好看的彩绘壁画,不仅有看头,也有很多好听的故事,库淑兰的母亲是位吃斋向善的佛教徒,这使得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有一层更加亲近的关系,也给她少年的心田中埋下了神圣与善良的种子。这里也是她初涉艺术的启蒙地,这里的色彩和形式感被这个灵动而多情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存放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了。

  事实上我们在她后来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感触到那时神灵们对这个孩子的影响和关怀。愉快的学校生活使她少年的心目中充满欢乐和自信:“撇个火、点个灯、婆婆给你说古经,羊肉膻气鸡肉顽、猪肉好吃咱没钱……。大姐娃、巧打扮、白凌高底子赛牡丹。走桥头、过花园,瓜子嗑了一大堆……。一秃子害病二秃子慌,三秃子提水熬药汤……。开窗窗闭窗窗,里面坐的绣姑娘……”。库淑兰总能比别人唱得好又多,总能给同学们讲这讲那,这都是这里几千年深厚的传统文化的一种简单易学的传承方式。

  “一树梨花靠粉墙,娘到绣房教贤良。

  一学针线毛帘绣,二学裁剪缝衣赏。

  三学人来客去知大礼,四学莺歌把家当……”

  早在库淑兰四岁那年,父亲就给她订下了娃娃亲。由于公公家再三上门摧婚,十五岁后库淑兰没能继续上学,而后便回家跟着妈妈学做女红,为自己备办嫁妆。上面的歌便是这几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心灵手巧的库淑兰很快就掌握了剪花绣叶这些她原本就十分喜爱的技巧。这几年的学习和训练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民间艺术一直以来心传口授的典型样式,至此库淑兰便真正学会了剪、裁、绣、缝、编等一整套语言方式,为日后的创作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

  库淑兰十七岁那年就被婆家迎走了,那天母亲、妹妹和小弟弟都哭得很伤心,她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带上了精心绣制的嫁妆,连同她念过的书、砚台和一把口琴,这都是一个女孩子欢乐和幸福的梦……。不过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万没有想到这之后生活的日日夜夜,就像她回老家时路过的“四十里黑松林”一样,时刻潜伏着不祥和战栗。库淑兰的婆家姓,到公公这一代家势日衰,她的丈夫家姊妹七个,六男一女,丈夫是老大,婆婆正要拿这首房媳妇做样子,实施她做儿媳时婆婆加于自身的那种承承相因的权威。在她看来,女人又是念书,又是唱歌,还会吹口琴这等事都是不成体统的,一定得严加管教,她曾在一天之内动手打过库淑兰六次之多。诸多的驻刁难与逼迫便成了她的家常便饭。丈夫是个五大三粗的愚玩汉子,他不识字,与库淑兰似乎注定了水火不容的性情。婚后的生活几乎是在棍棒拳脚的虐待和梦想破灭的泪水中,提心吊胆地度过的。丈夫曾因她一次干农活时的失误,竟然用手中的铁叉朝她的胳膊上戳了两个窟窿,至今留有两块大伤疤,在丈夫的拳脚威迫下,小脚的库淑兰竟然可以跪着凭双膝移动来割麦子。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连面也难得一见,女儿的死活更是管不着了。而丈夫的逻辑是“打倒的婆娘,揉到的面”这在旧时农村并不罕见。爱情即便是在她做了几个孩子的母亲之后也未有过什么柔情蜜意,生活更是在一种绝望和艰辛中一天天熬过的。然而这一切似乎并不能就此泯灭地饱满的天性,她逆来顺受,总能在日子的夹缝间找寻她在给自己和乡亲那里做手工时,由此而生发的感动。对于如此顽强的生命,历经苦难只能是欲成大器时的无情雕琢与磨炼,这个天性多情的女子是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劳作中体悟着自然与生命的变化。后来,为生计所迫,她和丈夫孩子离开了夫家,迁到

  了她的出生地王村,当生活的矛盾转化为必须为生计而不停地在大地里刨挖的后来的日子里,与这块土地间的联系更加的沉重,更为致命了。盘根错节,水乳交融的土地深处不仅深埋着她生存的希望,也寄托着她泯灭于生活中的梦幻再次复活地想象,也就注定了后来在她作品中生发的可能性。由此我甚至感觉到,死亡的越是残酷,开放的便更加灿烂!从那时起她被内心的阳光照耀着,与无形中日渐孕育着一棵树,孕育着库淑兰今后大量作品中作为一棵树的文化构架,亦即人形的阴阳文化符号。树成长于无数次用别的方式,比如种植和丧葬等对土地的亲身体验中,而这许多感悟常常是在苦痛的一再提醒中才更为真切地被她一再触摸着的,最后成长为那极俱生命力,粗壮而任性的“空空树”。这是一棵人树合一,天人合一的树,是这棵树支撑着她的生命,支撑着她的艺术,并通过她的身体结出了它作品中那些鲜艳果实,也是由这棵树接通了她的身体,并通过这一奇妙的途径为我们传递出土地深处的言语。事实上人们是因为看到它的作品才惊讶地回头看她的,也是因为顺着那棵“空空树”才看到那片土地的。人们总想问问她:兀地便有了这么一棵树,那是要表达什么?库淑兰于是唱道:“正月里,二月中,我到菜园去拥葱,菜园有棵空空树,空空树,树空空,空空树里一窝蜂。蜂蟹我,我摭蜂,蜂把我头蟹哩虚腾腾”。唱完这歌眼里坦坦荡荡、空空的,看样子算是回答了人们的疑问。

  198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库淑兰莫名地失足,尘埃卷着她的身体跌入她家门前足有五米深的土崖下,她连续昏迷了近40天,老伴和儿女已在操办着她的后事,在这漫长的40天里,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被神灵的衣袖轻轻地托起,来到了生命的边沿,在那条苍苍茫茫的冥河岸上,她终于幻化成人树合一的剪花娘子了。如果说“空空树”的创作使她触摸到了身体中那棵生命之树,那么之后的作品“剪花娘子”就是她对树中那神圣的身体的触摸。她从这次灾难中意外地找到了一种平素只有在创作时才会到来的奇异感动。仿佛得到了神旨一样使她能于这漫长的沉落中一跃而克服许久以来一直无法超越的那种人情世故的障碍。她像远行归来的人一样,从昏死中神奇地醒来,她与往日的库淑兰有所不同了,人们便更为清楚地确定了她已精神失常。

  她仍用唱歌这种熟悉的方式向人们宣布:她是神灵派来,救苦救难的剪花娘子。于是“剪花娘子”这个似乎真的像从天而降的称谓,便有理有据地由那首歌谣中唱出。成为她和一种自然力的结合,这就是她和她的神灵合而为一的新人——剪花娘子。从此,她再也不愿放下那把剪刀了,她着魔似的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那些长一至四米,宽一至两米的大幅作品都是在这之后完成的。

  在后来的大部分时日里,王村的人都感到了库淑兰大娘的重要,人们敬重她、照顾她,她也因此改变着自己在家里的处境。村里的大小民俗事务,婚丧嫁娶都要请她去,很多事都是在她的指导和主持下才心安理得的。在缺医少药的农村,人们甚至愿意相信库淑兰用她的办法去治病救人,邻居家万分焦急地来请库大娘去看看她家得了急病而昏迷不醒的孩子,库淑兰连忙赶去,不由分说对在场的主人指天划地地指挥着,手起剪落,一个灵性天成的纸人已在手中了,库淑兰用这纸人在病人身上擦拭一番,口中吟诵着什么,非常生气的样子。窑洞里光线昏暗,空气粘稠而凝重。经过一场忙乱之后她终于长叹一声,让主要将这纸人烧化放入水碗向远处泼去。孩子真的醒了,仿佛从魔鬼手中刚刚挣脱的孩子,从身边这位慈祥的老奶奶眼中找到了安然归来的路。孩子不会说什么,但泪水盈盈。

  王村已不再是后来的王村了,现今改名为富村的王村的确富了。但这似乎与库淑兰无关,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八十岁高龄了。我几年每年都要去看望老人家,但每回她和我打招呼总是一样地唱道:“一朵莲花一条根,来的都是自己人”。她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剪了,老人坐在她的土炕上,将瘦弱的双腿盘叠在一起,顺手拿起那把老大的剪子,用她那粗裂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仍旧锋利的剪刀,像天上的鹅妈妈亲昵地抚摸着小天鹅那两片薄薄的红嘴唇,这曾是多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她问我“带录音的盒子没?”我说:“没,只带了像。”她说:“不照了,太老了,没个人样。下次来时带上那盒子我给你多唱些。”在她看来,她的歌和她的那些画都是一样的。我说:“下回我一定带上录音机。”说完这话我心里也觉得空空的。(作者:郭庆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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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陈玥来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