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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到了今天都21世纪了,我们每每阅读曹雪芹《红楼梦》的时候,还不禁感叹和钦佩他思想的超前性。那么也可看出《红楼梦》的魅力之所以经久不衰,延续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位超前的思想家,早在240年前就流露出了超前的思想,那么他的思想的超前性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又是如何体现的,我们请梁归智先生为我们演讲曹雪芹思想的超前性,大家欢迎。
主讲人:我们看曹雪芹的妇女观、情爱观、婚恋观,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一下曹雪芹的超前。咱们过去都比较赞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伟大的爱情悲剧,西方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也是一个伟大的悲剧,他们的结局都是殉情自杀。传统的婚姻观是节烈,大家都很熟悉了,年轻时代,丈夫如果死了,那就要求女子不能再出嫁,守节,甚至要自杀。
而我们知道《红楼梦》原著所写的贾宝玉,是爱情婚姻三部曲,第一部是林黛玉,那是爱情。但是林黛玉眼泪还债而死,第二部是薛宝钗,那是婚姻,但是以贾宝玉“悬崖撒手,抛弃宝钗,麝月出家”结束,但是曹雪芹并没有到这里停止,并没有让贾宝玉在空门里边找到出路,而是要写到他又和史湘云的结合。至于说那个形式上,情节是怎么发展的,贾宝玉到底怎么当了和尚,后来怎么又是回来了,还是又怎么着,具体情节我们读者自己可以去创造想像,咱们不要拘泥于那个具体情节,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思想。要看情节演变所得出的思想的那样一个倾向。曹雪芹最后是大旨谈情,情榜证情。他肯定的是情,不是空,所以以贾宝玉出家作为最后的结局,绝对不是曹雪芹的原意。因此我们过去批判所谓色空,那就是真假《红楼梦》前八十回后四十回不区分的结果。你拿后四十回贾宝玉出家来说曹雪芹的色空观念,那是完全错误的。曹雪芹不把空门作为最后的归宿,而是要以情来反这个空。就是我要肯定情的,要肯定痴的,痴就不空,痴就是有情才痴。我们还说婚恋观,前边有一个非常有象征性的情节,那就是贾宝玉维护,烧纸钱怀念同性恋人的藕官,就是十二个戏子里边有一个藕官、菂官,说这两个女戏子经常演爱情戏,就产生了感情,然后就有了同性恋的感情。后来菂官死了以后,藕官逢年过节都要烧纸钱怀念,正好在大观园里烧纸钱,被老婆子发现了,就抓住她去报告,那么贾宝玉出来维护了她,说这是我让她烧的等等。于是藕官很感激贾宝玉,贾宝玉当时问,你到底怀念什么人?看着你这好像不是一般的朋友,内情是怎么回事?当然同性恋的关系,藕官也不好说,就说你去问芳官吧。因为她很感激贾宝玉了,也不愿意隐藏这个秘密了,后来芳官就告诉了贾宝玉这一段情缘。说菂官死了以后,藕官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又和补上来的那个演旦角的蕊官好上了,又有了一个新的同性恋人。别人就奇怪了,说你难道有了新的,就把死的给忘了不成,藕官回答说,好比男子死了妻,也是要续弦的,只是不要把那个死了的完全忘记就是多情的,说这是一番大道理。贾宝玉听了这番大道理以后,独合了自己的呆性,就合了贾宝玉的呆性。贾宝玉很欣赏藕官这番大道理。就是说爱人死了,我非常怀念他,我对他非常有感情,但是我并不能因此就殉情自杀,或者是孤守一世。而我还要建立新的家庭,有新的爱人,有新的感情,但是同时还是对我过去的爱情还是永远纪念的。这个情节是非常有象征意味的。从情节上来说,它是影射了八十回以后的情节进展。那就是林黛玉死了以后,贾宝玉先和薛宝钗有婚姻,后和史湘云结合,这是符合这样一种爱情观、价值观的。我们看蕊官就是给了薛宝钗,你看那个菂官实际上是象征林黛玉,但她已经死掉了。所以作者说是藕官给了林黛玉,藕官是演生角的。演正旦的芳官给了贾宝玉,演小旦的蕊官给了薛宝钗。那么这位藕官在菂官死了以后,又和蕊官好上了,正是象征将来林黛玉死了以后,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但是我们要注意,还有个芳官,为什么藕官要让这个秘密让芳官告啊,就是芳官、菂官、蕊官、藕官,这也是关系非常密切的,芳官就是史湘云的影子。我在《红楼梦学刊》写过一篇文章,我做了很多论述,你看后边芳官晚上喝醉了酒,睡在贾宝玉身边,白天史湘云睡在石凳子上,玉即石,石即玉。那就是隐喻将来史湘云要和贾宝玉结合,芳官就是史湘云的影子。你看写这两个人情况都差不多,都有点男孩子气质,都比较豪爽,所以芳官和贾宝玉在一起赌钱,大家都说芳官和贾宝玉简直双生弟兄两个。史湘云有一次穿着贾宝玉的袍子,贾母把她认成了贾宝玉,这不都是些非常微妙的隐喻嘛。所以我们看,藕官、菂官、蕊官、芳官,这四人的关系,就是象征了贾宝玉在林黛玉死了以后,和宝钗、湘云的先后的婚恋关系。大家看这个蕊官,为什么叫蕊呢?薛宝钗吃的冷香丸,是四季白花蕊做成的,巧妙极了,像这些微细的地方,包括我们许多红学家都还没有注意到。我们看这样一种婚恋观,不是从一而终,而是说我的感情对前一个人的感情固然重要,但是如果他一旦去世之后,我还是应该有新的感情的。但是我同时过去的感情也是永远珍贵地藏在我的心里。这样一种婚恋观难道还不超前吗?我们二十一世纪的婚恋观也无非如此,你要想,曹雪芹是在二百四五十年以前,居然表达这样一种婚恋观,实在是要让人惊叹,那这比梁祝,比罗密欧朱丽叶,尤其比封建节烈观念,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有本质的不同,更人性化。而这个我们只有通过探佚的情节,你才能够了解到,所以探佚就是了解《红楼梦》思想不可逾越的中介。
那么我们看相关的女儿观。我说女儿观不说妇女观,因为妇女观,第一是现在的名词,第二是曹雪芹把女儿和妇女有着严格区别的。女儿是特指年轻的少女,没有结婚的少女。贾宝玉不是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吗,说少女是一颗珍珠,结了婚珍珠就褪色了,等再老了染上男人的气味,就变成鱼眼睛了。所以贾宝玉肯定的是女儿,不是说整个妇女,因为实际上他是把女儿作为一种价值观的象征和寄托的。我们知道在封建时代男子是第一性,是掌权的,女子是受压迫的,那么尤其那些少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就受外界的影响比较小,因此她就更具有某种象征的资格,更纯洁,曹雪芹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说女儿的。因此我们对“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一句贾宝玉的话,你要注意你引这句话一个字都不能随便改的。我经常听到有人改成“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这个就不行,他说的是“女儿”,你不能改成“女人”的,因为“女儿”就是特指那些少女,不包括结了婚以后,受男人污染的女人的。大观园里边的老婆子,你说她是水做的骨肉吗,王夫人也不是水做的骨肉,赵姨娘就更不是了。同样“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也是说“男人”特指成年男人,或者是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已经是变质了,像贾环这一类的,至于像贾宝玉,甄宝玉、柳湘莲、秦钟、北静王,这些仍然是水做的骨肉。
我们再看甄宝玉说过一句话,他说“女儿这两个字是极清静、极尊贵的,比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那两个宝号还要珍贵无对呢”。大家注意阿弥陀佛、元始天尊是佛教道教的祖师爷呀,在那个时代,儒、佛、道,那都是时代的正统意识形态,你居然把女儿抬到元始天尊,阿弥陀佛的上面。这在当时来看是非常超前的。同时我们看曹雪芹写那些女儿都是那么有才能、美丽,当然实际上他有很多理想化的夸张了,你看探春理家,那哪里是一个女孩子在理家,那时候探春才十几岁,实际上他是把宰相治国的内容给搞进去了,王熙凤管理丧事,秦可卿的丧事,后边不是说“紫金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紫金万千”是这些做官的男人们万万千千,谁知道治国呀,“裙钗一二可起家”,王熙凤这一两个人就达到你们的水平了,而且比你们还高呢。当然作者又是非常尊重现实,非常客观,他也不掩饰王熙凤的某些缺点,错误等等,他是非常真实地写出这样一个人物,但应该说他对王熙凤还是欣赏为主的。而且你要注意到,《红楼梦》真正的两大主角是贾宝玉、王熙凤。我们认为林黛玉是第二主角,那是后四十回影响下的误解,曹雪芹原著的两大主角就是贾宝玉、王熙凤。两条主线,一条是家族兴亡的主线,那是以王熙凤为中心,她是管家少奶奶,各种矛盾都在她那儿反映。另一条是众女儿命运悲剧的主线,那就是贾宝玉为中心,同时贾宝玉又是家族财产的继承人,赵姨娘也要害他,两条主线就交叉到一起了。你看前八十回经常把贾宝玉、王熙凤并排着写,并举着写。他们两个是贯穿全书的双主角,那么曹雪芹写了女儿们这种美丽才能,王熙凤和贾探春的治家才能,林黛玉、史湘云的文学才能,平儿的平衡搞人际关系的才能,晴雯的敢于承担责任,花袭人的那样一种委曲求全,每一个女儿都是写得非常绝的。可以说在曹雪芹的笔下,几乎对女儿是有点偏爱的,甚至他的妇女观可以说有点极端的,就认为只要是女的,即使再犯了错误,再犯了罪,也是应该可以原谅的。那个根子还是你男人的问题,所以不管是秦可卿的淫丧,还是王熙凤的狠毒,你要是读得很细的话,曹雪芹还是认为她们犯的罪再大,也还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她们是女的,因为她们是受男权社会控制的。当然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和现代女权主义做一些比较,但是完全不能等同于现在的女权主义,曹雪芹有他一套独特的话语系统,他的表达方式和他的价值理念。所以我们看婚恋观、女儿观、爱情观都如此超前,同时曹雪芹说这么有才能美丽的女儿,最后的命运是那么悲惨,都入了薄命司。大家知道薄命司里边不光是林黛玉是悲剧,王熙凤、薛宝钗同样都是薄命的女儿,都是值得同情的,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曹雪芹在里边寄托了多么深的感情,对这样一种美的事物的毁灭。所以我们看整个大观园的一个大象征,就是沁芳泉,花落水流红。周汝昌先生做过一些阐释,沁芳,它就是众女儿悲剧命运的象征。曹雪芹在那样一个时代,能够对妇女问题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和观察,我们实在是感到惊讶。而且我们看到现在的一些作家的作品,远远不如曹雪芹的,而且后四十回的许多改动,都是完全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你仔细读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真正的年轻的坏女子是都找不到的,所以某种程度上他的妇女观有点偏激,但是这正是他的超前性,因为你不能脱离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妇女就是受压迫的,所以你看这妇女观是不是非常超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