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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五)  

  北京秋天,阳光很好,天蓝 ,风大。走到阴影里的时候象被水浸了一下。

  在报到的地方我和一个叫琛子的女孩排在一起。她也是湖南人。我们考分一样,分在一间。都穿黑衣白裤。只是她的头发是亚麻色。

  一起寻到那间叫634的小房子,上下铺的小铁床,一张老褐色的木桌。一个穿牛仔裙,极短发的女生抬起头,浓眉重睫,笑容狡黠“我已经拖了六遍地了。”她是株洲电台的主持人张宇。也做夜话节目。

  人生奇诡,处处与旧日生活撞在一起。

  加上山东的小美,林林,五个年青女人陆续住齐,安顿好行李躺在床上,人手一本日记伏在膝盖上写。咦,到这个城市来的人,心事都这样重吗?

  我背靠松软的枕头,插住耳塞,齐豫唱“迷人的是忠诚还是背叛。幸福是自由还是牵绊?”我想想,写下答案“迷惑极了”。

  远远地,远远,是鲍家街43号在<晚安北京>里唱的“国产压路机的声响”,不绝如缕。

  第二日起五人连袂坐在教室第一排,吃东西,喝茶,看片子,听张宇接老师的下荏。群居终日,言不及义。     

  起初有认识不认识的听众来找,我裹着棉袍,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都会过去的,看孟京辉的话剧里说“ 风一样聚拢又云一样跑开,雪一样凝固又水一样流去。”

  震荡久久不能平复。

  拎着小红桶去洗澡的路上,天地象水洗过一样的清澈明净,风潜入赤着的脚踝。粗糙的石子路,溅开着的淡黄雏菊,处处使时光倒流。。。。。彼时我是无名少年,充满不可解的怅惘。而今时今日……

  今时今日,唉。气候的干燥使脸部和头发变得粗糙。每天11点就寝,7点起床,使人视吃饭为较有刺激的事。人变得懒于思考,勤于长胖。我随身行李中只带一本<红楼梦>,睡前翻几页。从不看后四十回。也不全是高鹗的原因。前半部的书里有一种气氛,是我贪恋的,象烂漫喜笑的童年。

  偶尔熬通宵,五个人喝杜松子酒,吃闲食,打牌,最后只是聊天,爱,性,少年岁月……林林总总的真心话。我们精神饱满至凌晨,喝完豆浆上课去,个个青面獠牙似奇异鬼魅。

  我们在宿舍齐声念西蒙波娃的句子“我厌倦了贞洁又郁闷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 

  没有自己的房间,电视,热水,炉火,没有关系亲密的人,只有女人几名互勉。

  但星宝给我信里写“女人和女人,越亲密,越觉悲凉,然而与男人呢——大多象偎着微温的小火取暖”我回信里要她重新留起及腰的长卷发,在春天里露出白杨树干一样笔直的腿,“象一面旗帜一样在风里走。"

  龙一的E-MAIL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情欲或是极想要孩子,我不觉得有男人的必要。”我叹口气,复信给她,要她离开乏味的新加坡,去一个有玛格丽特。杜拉笔下“蓝眼黑发”的热烈情人的国度。

  诸人都以为灵魂是唯一的财富,储蓄等待升值.

  但进入一个陌生城市的女人,遇到的,不过是男人们用狎昵的口气说“你挺漂亮的,不愁出路。”这句话,这让人有微微的厌恶与悲哀。明白一个女人凭借灵魂而被爱,只有在广播中才有可能。

  电台里正放王菲的老歌《誓言》“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真诚的绝对,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那是多久前的誓言?此时满世界正炒作她是如何被背叛的。爱情是女人的信仰,只是教主太脆弱。

  “那么,”琛子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不是。

  我低头翻过一页书。

  陈丹燕正写到在慕尼黑冬夜街头看到郁金香开放,她伸出手触摸花瓣,“是真的”她轻声对自己说,快要哭出来了。

  我在日记里记下这一刹那,“对于美和爱情,我一再被表象和幻觉所蒙蔽,没有触摸到它的根须,双目所见,双耳所闻,都不能让我信任。我要在巨大的黑暗中,靠我的双手最敏感的指尖触摸它,哪怕是在生命的尽头。”

  夜夜记完日记,听大佑的情歌入眠,在起伏升落的怅惘中沉沉睡去。最爱那首<思念>"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陪我穿过那深深黑夜微微的光," 呵,在黝黑深邃的空间里,这歌苍茫温柔,致人于死地。

  到下半年,大家渐渐有社交活动,周末只有我和小美在。

  我们夜夜看小说到凌晨。睡前拿三大瓶热水泡脚。

  “是人生最大享受,嘎?”

  她点头。

  “也没有人说,来,带你出去玩。”我迷迷糊糊睡着前,听到她惆怅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寒雨扰人,去吃了一碗热面暖身子,想起沈从文站在北京暮色中的城楼上,“觉得生命着实的孤单”。

  这虚无之城。

  我愿有信仰,凭借狂热的祁祷与纯洁的献身精神得到依托。这样在人世中我不必毫无依恃。在最哀恸时可以匍匐于神足下,可以将我与最爱的人们的幸福托付给宗教,我们将得到庇护。

  我仍如年幼时夜夜向不知名的神发问“有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有这样神奇的魔力,使世界从毫无意义的桎梏中解赦出来?”

  无人回答。

  只得喃喃念诵普希金的诗句“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请将高傲的忍耐置于心中。”

  课堂上放平克弗洛依德的录影带,那阴郁的<迷墙>,狂热的,几乎是患病的人才会有的敏感和绝望,令听的人灵魂战栗如一颗水珠。

  下了课,暧气片附近都站满人,挤挤挨挨地取暧,照例谁也不看谁,也不说话。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在下午的天光里看李氏姐妹的<沉雪>,看到在冰冷的北大荒的寒夜里,舒迪为孙小婴抚摸脊背,那细致的温存“战胜了空虚,孤独和疼痛”, 我合上书,站起身。 暗蓝的暮色象海水一样淹没了道路,我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梦中看到幼时的我,一点点大,站在墙角看别人作游戏,我慢慢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她含着姆指,大眼望住我,却只是笑。

  第二天我在去上课的路上,停下脚想了想,转了个弯子去车站,买了最快的一趟回家的票。

  少年时的荒草与旧楼已消失殆尽。倒是幼时的故居,处处荒烟锁闭。满屋的陈年旧事和被光照亮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