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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四)  

  第一次节目没有任何预告,在花鼓戏后面就开始了。还开热线,用40分钟谈张爱玲。居然爆满。

  可见似锦繁华的夜,处处有寂寞的信徒。

  之后的三年,我的周末都在电台。晚上十点半的节目,下午两点去,和整幢空楼厮守,对着满桌子的信,音乐。下午的太阳照进来,地老天荒的昏黄。

  窗口正对着老榆树,倦了便望望它,春绿冬白,永远永远。

  然后,夜慢慢慢慢地来了。我坐在调音台前,热线开始之前一小时已有电话在等,两盏小绿灯闪烁不宁,象一个人内心欲言又止又呼之欲出的话。

  时间象只咻咻的野兽在身后赶,面容与声音都会老,我有一天会无法再穿贴身的长裙,缠到脚踝的高跟鞋,无法再有散落在肩膊的细软黑发。 于是愈发在节目里极力用声音留住这一瞬,才不会在无涯的时间里化为粉尘。

  在节目里,从不相识的人那里获得无数知已之感。端着装满信和音乐的篮子下楼,在黑暗里想“可以死而无憾,"  

  但还有一件事。 满柜子的唱片磁带,郑智化的也很有几张,但那首歌,却遍寻不着,不过日长天久,就死了心。 

  我开始穿彩衣,下意识弥补少年时代,深紫浅红烟蓝竹青,却没有用武之地,只每日在台里厮磨时光,与同事聊至烂熟,围着火炉将七情六欲,嬉笑怒骂一一上演。没有他们无法度日。

  男男女女都年纪相若,没有家室。下班了在星宝的斗室里混饭吃,她一边尖叫着说烦一边挽起长发给我们炒红椒肚丝。我们都爱她。

  宋扬是我的心腹,他头与身子都滚圆,在办公室穿老虎头拖鞋,跟马路上的小鸡小狗弯着两只胖指头说“嗨”。我们每天一起吃饭,算清每一分钱。如果是他请我喝矿泉水,就一定要求我买一支冰棒返他。

  台里出去搞活动,领导唱象古老石山的<十五的月亮>,他都领头把灯关掉,用打火机闪,还要大家手拉手造波浪。领导羞涩又开心。

  笑得我。

  然后大家装体力不支昏睡,可以早早散场。一帮人呼嘯一声,去自己的地盘玩。

  乐乐是我们的老大,大眼雪肤,清新阔朗。她带我们在的厅里玩老鹰捉小鸡。 杨景和我假模厮样地深情对唱《请跟我来》,诸人纷纷作被电到状。散场后的凌晨,天色是诡异的紫,人人在那样的寒冷里冻得咯嘣脆,我们把附近的小店子的门拍开,要饺子吃,何晶讲无数荤段子,睡眼惺松的店主蹲在火边,也跟着笑,满怀的火光。

  或者是,沉的夜,下着潇潇的雨,几个人买了烟花,在街上行人里放,在夜雨中炸开的烟火与脆响,让人明白此情可待成追忆---于是更加放肆.

  一切都在节目里说给人家听,年纪小,不怕肉麻。结尾说到感动处,还说“盖好被子,乖。”

  第二天不敢进办公室,还是没躲过去那些人的爆笑。

  我实在爱长沙这个城市,爱它无常的天气,毒辣的太阳,入骨的湿冷,连月暧昧不明的天色……爱它无辣不欢的饮食,嘈杂市侩的男女。

  梦里不知身是客。    

  只有一年一次回家时,在荒芜的北方大地上行走,在春天的泥土里留下的脚印,在刚刚剥开的绿色豆荚或用手搓开的碎金一样的玉米粒中闻到的气味,提醒我的来处。

  一家人靠在沙发上说说家常,妹妹的身高已略略超过我,我对她的了解止于幼时记忆,我们仍偶尔吵嘴,和睦时便一起在镜前试用各色胭脂水粉。在小青家,高蓉让我将手放在她腹上感觉胎儿的心跳,我们一直交握着手。等到收到她寄来照片时,小妞妞已半岁,可爱之极,如同天使,淡蓝眼眸,嫩红嘴唇,长大一定美丽到让人心碎。我盯视这凭空而来的婴儿,不明白我的少女时代去往了哪里。

  难以左右的世事还多,乐乐去《快乐大本营》,星宝去经视。洪亮去武汉,办公室一时萧条。那时范波还在,每日被功名心煎熬,装病去做生意或是准备考研,偶尔打电话来探风声,遇到是我接,他就长叹一声“噫,柴宝你说得对,真是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记得清楚,4月5号做夜色温柔,主题是“依靠”,写开场白时几次心酸怅惘,“从来到这异地城市起,我便铁了心依靠自己,我们都对生活认真,知道什么是同事,什么是朋友。但在这时刻,我恨不能忘情下泪……”

  任贤齐唱出“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我心酸眼热。

  背景音乐,是刘星的<一意孤行>,直到它被到处放滥了也在用。那支曲子叫《闲云野鹤》,原应无比舒展,却是苍凉的,伴我两年时光,封面那身影在林莽雪原中独行,是自由,也是孤单。”

  靠得住的凭据,只是这一只话筒与“人间世”中灯火簇亮的一瞬。

  说到底,人跟人,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寂寞的人。日子长了,听节目的人都在信里说“把你当另一个自己。”

  下了节目十二点,外面是大月亮或是鹅毛大雪,时不时会有三两个人等我,在离开这座城市前来道别,陪我走一段,挥一下手说再见。在异地也写信来。不说什么,只在信末要我为他放一首歌“如果想要得到一点温柔都是奢求,是不是所有的脸孔都该停止笑容。”或是在香港,北京,天津。。。。。深夜的街头,打来电话说心事,这么大的世界,能信任的只是一只小小无线电里的声音。我在电话彼端,不知心酸还是安慰。 

  推不过时也去大学和听众见面。几次都是人太多,桌椅也挤坏掉。我被押送到学校保卫科,人群久久不去,齐声大叫“柴静”,真戏剧化。我不能理解,只觉尴尬。

  有更营造气氛的地方,大家点了蜡烛,齐唱“让我拥抱你入梦”,令台上的我难为情。但很多人听节目是为这首歌,我明白。

  也有感动时,偶然说喜欢简单的黄菊。过一会一个男生走上来,递给我一支,什么也不说。花瓣与头发上俱是细碎的雨珠。

  回去把收到的花散一地,用水晶瓶,大肚陶,重新插好,丢一粒维C在水里,要开很久才衰。

  花香令人恍惚。真切的,只是床头微红的灯,厚软的被枕,几本书,和绝对无人打扰的安静。含一颗梅子,微酸的核鼓在腮帮子里数小时。

  一刹那觉得,就这样停留下来吧。在这如同流沙幻影的世界上,夜深如海时,为了那些悲欢翻卷的心,让我来守着这一点点恒定不变的东西吧。

  然而梦里仍是十四五岁,站在不停休的大雨面前,看玻璃窗上水痕斑驳,我看不清她的脸,不明白她在凝视的是什么。

  梦真重,象沾满了那些年的雨滴。

  98年,发给我的名片上写着综艺部副主任。节目有了稳定的广告,报纸上有了自己的专栏。常常有电视台的邀请。

  决定去读书,不为什么,直觉应如此,其他理由都是遁辞。同事中只有宋扬知道并为我谋划。惶惑时便问他对不对,他一叠声说“对对对_发迹后别忘提携我先。”

  临走前同事们终于知道了,情绪热烈。“北京的男性环境比湖南好。”女生说 。

  “没关系,你走了我来作夜色温柔,”杨景笑咪咪。

  看,都毫无离愁。 

  宋扬学着我节目里的腔调怪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笑骂他。

  这人从不听我节目,只有临走前某晚他拿薛岳演唱会的录音带要我在节目里放,他为我倒好带子,放给我听“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我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哀神色。

  当晚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个平常的湘潭女孩打来的,她说她知道她生了病,瞒着父母去医院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没查出什么——可是也许是比想象更严重的病。她不想知道。打算明年七月高考结束后再面对真相。“到时候总算有你在。”。她说了一句平常的话,可就是这句话让我在节目里掉了眼泪——没有明年的七月了,没有这样亲如骨肉的信赖了。我紧闭着双眼不肯面对的,它就要来到了。而时辰一旦逝去,一切永不再来。

  下了节目,隔壁经济台的阿袁等我,她沉默地走在我身边,她懂得。我狼狈地走在夜里,流着眼泪,不知向哪里呼喊,呼喊在子夜时的我自己饱满的心灵,呼喊微雨中青湿的马路,呼喊清晨盈耳的鸟叫和干净的清水,呼喊被爱着的我自己。

  长沙,长沙,我曾沉溺于这个城市,我听过这个城市不休的嘈杂,连绵不绝的哀伤和大地沉沉的鼻息。在这里,我贪婪吸取那青绿山水之间的润泽,贪婪地吸取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美和爱,永无魇足。    

  很久之后我从小燕那里知道,星宝在那一晚给她打电话。哭泣良久。

  她看了看我的表情,说“你一直不知道很多同事听你的节目吗?”

  最后一次节目时,悲伤已经过去了。我只记得热线中,那人不惊诧,不挽留,只说:从此后只能从酒精中获得安慰。

  两年后在北京遇见蔡琴,告诉她我曾是她的听众,后来也做一名主持人,再后来,离开时,播放的是她的<渡口>“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华年就此停顿。。。”

  我的心如铮铮琴弦拨动。

  火车开动时,手覆在玻璃窗上向外看,这里的小湖……绿……荷花……云,真让人缱绻。我曾妒羡那些筑居于侧的人,一辈子,就这样悠悠地过去了,小城中,小小的悲欢。呀。

  没有忽然而来的清风,没有高而蓝的天,秋天就这样在缠绵的雨里开始。我辞职去往北京——带着北京广播学院的通知书,刚够用的金钱,面目不清的未来和22岁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