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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乡村——伊西哈比的六个故事

央视国际 2004年09月08日 14:45

  伊西哈比的六个故事

  伊西哈比是一个小村,位于天山南坡的荒山地带。“伊西哈比”,维吾尔语的意思是“产铜的地方”,也有人叫她“铜沟村”,但这里现在没有铜,经济还很落后,属新疆托克逊县克尔涧镇。全村有人口约100多,为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为农牧结合的山村。

  由于这里的自然环境十分恶劣,荒山、戈壁、土地贫瘠,粮食生产仅够自食,农牧人的生活基本是靠圈养羊只,而且牧羊对天山南坡的草地破坏很厉害。2002年4月和7月,我们乌鲁木齐WWF的20多人2次走入伊西哈比村开展义务植树、助学等活动。以下为活动以外的文字。

  (初春4月)

  一、我们家的羊怎么变成了一群人了

  伊力哈木家的土屋就坐落在天山脚下。

  你别以为一提起天山就是鲜花开满山和风吹草低现牛羊,伊力哈木家的“天山”是天山南坡一根草都不长的天山。

  伊力哈木是生活在天山脚下托克逊县农村的维吾尔人,年纪不大,32岁,有一妻一子。

  头天晚上,我们从城市闯进天山,闯进不长草的山脚下时,已是凌晨2点多了。初春时节,这晚山谷里刮着7、8级大风,春暖乍寒的冷风直钻进我们密封不严又不保暖的北京2020车里。下车,一阵哆嗦,解了裤子小便,尿粒子直往脸上扑;稍不留意,风还会把你吹得一个趔趄。

  离我们今晚扎营的目的地还有多远,我们谁也不知道。在遍布砂石、戈壁的荒滩、河床里转悠了几圈后,我们迷路了。

  于是,头儿裹紧衣服下了2020,观察了一下山谷里的地形:今晚不走了,就地扎营!

  我跳下车,“就地扎营?扎哪儿?”借着2020射出的、照在黑暗山谷里的光束,我有点儿担心,这地方,能扎营?我实在想不出哪儿是合适的扎营地。

  头儿说:“好像刚才路过的地方有一处土建筑。我们去看看。”于是,掉头回走了1公里,果然有几间在山谷里算是“豪华”的砖头砌的“建筑”--那是羊群住的草料圈。

  三辆2020一字排开挡着透骨的劲风,一群人在汽车光束下快速地卸下绑在车上的帐篷、睡袋,在草料圈旁扎营。但风太大,刮得帐篷直飞舞,根本无法扎下去。

  不知是谁站在草料圈里喊到:“快来,这儿不错!”一群人呼啦地就围拢在草料圈旁——许是冷得直打哆嗦的缘故。

  草料圈是个不小的砖砌房屋,没门,只有两扇窗户,还离地面老高,可以爬进去;但窗户框没了,更没有玻璃。圈里铺了厚厚的麦草。

  大家一商量,干脆在草料圈里扎营吧,既避风,还省了扎营的工夫,而且,我们谁也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狼的袭击。

  大伙一个个地从没玻璃的窗户框里跳了进去,在麦草堆上铺好睡袋,困顿的一群人立马在几分钟的时间钻进了睡袋,几个胖子的鼾声不一会儿就响起来,幸好有风的呼啸,不然,在城市的家里绝对会把墙角顶上的灰尘、蜘蛛震得掉到下来。

  躺在睡袋里,起初我睡不着,鼾声就从我旁边的骄阳老弟的鼻孔和嘴中吹出钻进我的耳孔。再翻身,手搭在睡袋外,顺手抓了一把干干的牛粪蛋,于是,睡着了。

  早上醒来,风减弱了,但空气中透着极端的寒意,一点儿也不想钻出热乎乎的睡袋。望望四周,16个人只剩下了3个还在扯着呼噜。天已经大亮了,起来吧。

  翻出草料圈,四野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泥土房,房后百十米就是铺满石子、没有一根草的天山,房前一条塌陷的河谷,河谷边长了许多野生的柽柳、白杨,还有一溪不知从哪儿流来的清水,哗哗作响,再远处,还是没有草的干山。

  两座山之间的空谷宽不过2-3公里,但却很长,向东北极目望去,有棵大树也是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微风吹着树枝舞动着,树底下,有耕种过的土地的痕迹。

  正在一个人观察,那群人从那间土屋里嘻嘻哈哈地出来。看他们的高兴劲,我以为那屋是一座金屋,好像他们发现了宝藏。

  随后,从屋子里走出对新疆人来说再熟悉不过的两张古突厥脸庞的人--于是,我认识了屋子的主人--维吾尔族青年伊力哈木、他的妻子哈旦。

  伊力哈木的汉语说得还算不错,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这深山里,维族人一般是接触不到汉人以及学习使用汉语的。

  伊力哈木大笑着对我们说:“早上我的洋岗子去拿草喂羊,喂将,我们家的羊怎么变成了一群人?!”(“洋岗子”,维语:老婆;“喂将”,维族人的一种感叹语,表示惊奇的意思)

  好在这群羊变的人长了两条腿,而且是立着走路,不然,还真会把他的“洋岗子”吓个半死。

  我们那群男的随着伊力哈木在山谷里乱窜去了,mm们和“洋岗子”回屋围着火炉烧奶茶。

  当我跨进土屋的门槛后,我才第一次真正踏入了农村维吾尔人的家。

  伊力哈木一家看起来一点也不富裕,也可以说很穷:裸露着黏土的地上什么也没铺,砖墙上抹着黄泥土,墙角堆了一大堆杂物。屋子也不大,10多个平,从地下往上砌了一座20--30公分高的土炕,占据了屋子的四分之三,炕上铺了一块地毯,放着一个黑漆麻呼的木桌,炕周围的墙上贴着几张主人家喜欢的招贴画,墙角立着一个大立柜,柜上放着一台破破的电视机。

  奶茶已扑出茶壶,屋里暖洋洋的。“洋岗子”问我们:“你们昨天晚上为啥不到我们家里住?”一个mm接话说:“我们也不知道这里还有你们住啊。”“洋岗子”看似埋怨地搅合着壶里的奶和茶叶。

  mm们叽叽喳喳地和“洋岗子”聊着。我没意思了,又踱到另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同样的摆设,但炕上干干净净,墙上有张挂毯,十几床红绿蓝色的被子摞得整整齐齐。想必这是伊力哈木家的客厅--招待客人吃住的地方吧。

  奶茶的香味召回了那群散落在山谷里的人,零散地坐在火炉边的炕上,“洋岗子”给每个人盛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伊力哈木也把他家的馕掰成碎块,递给每个人,还不停的说道:“吃我们家的,好吃。”

  嚼着厚馕,喝着奶茶,一群人和伊力哈木、“洋岗子”在这间土屋里有问有答着。

  这是我们走入天山南坡时遇到的第一个维吾尔人家。

  二、“羊膻与尘埃”

  晚上的伊力哈木家热闹极了。天山深谷中的夜大概要到9点多天才黑下来。

  晚饭是在伊力哈木家的锅灶上由西域骄阳、牧师和简妹做的抓饭、大盘鸡并拌的“老虎菜”。我们和伊力哈木、哈丹以及他们的儿子一同暴吃。羊膻味弥漫在土屋里。

  打开伊力特酒,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围坐在土炕上,每人面前放了两只碗:一只盛饭,一只装酒,谁也别想逃离酒对人体的侵浸。

  伊力哈木兴致极高,“我去给你们找人,我们晚上在我家跳舞!”拉了西域骄阳开车,便去村里接来了乐师热依木和三个歌手。于是,一场酣畅的麦西来甫晚会在伊力哈木家的土炕上展开了。

  乐师只带了一把弹拨尔(维吾尔族的一种弹拨乐器),我们同去的“牧师”(也是维吾尔族)自己带了一个埃及鼓。两种乐器,三个“专业歌手”和一群“业余舞蹈家”开始了连续不断的麦西来甫“狂欢”。

  “噢……”

  热依木和歌手们的一声透彻心肺、雄浑的维吾尔嗓音拉开了我们“晚会”的序幕。那声“噢------”,悠远、苍凉、意象、粗犷,是任何一个除维吾尔人能拉出的腔音外的异族人所模仿不出的。

  热依木的弹拨尔先是一曲《我们新疆好地方》,接着是一群人的齐声吼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戈壁沙滩变良田,积雪融化灌农庄……”

  铿锵的胡曲胡调中,三个维吾尔舞者迫不及待地随着音乐和鼓点声窜到了土炕中央,跳起了欢乐的麦西来甫。谁也没有羞涩、怯懦,一招一式中那么投入,显露出他们对生活、对劳动、对爱情的渴望。

  这歌这舞,让我们兴奋又慌乱,舞姿和舞气中挟带、弥漫着土屋里的羊膻味和在舞蹈中从地毯上升起的尘埃,在屋中飘浮、流动并浸透在深山谷的夜空里。

  这种“羊膻和尘埃”,正是这场由维吾尔人发自心肺、自觉自愿和我们这群走进深山的人共同融合的一种爱的显现。在夜色之下,“羊膻和尘埃”变成了浓雾,让今晚融入“羊膻和尘埃”中的三、四个民族的20多人心旌摇荡。

  有人说,“维吾尔人不可理解”,尤其是他们在狂欢的麦西来甫中。还有人说,你可以看清维吾尔人生活现实中的五脏六腑,但你绝对猜不透他们的眼神和看不懂他们的舞姿--眼神和舞姿远比生活更深厚,深厚得典雅、高贵、悠远,仿佛渗透在骨子里和空气中。

  西域骄阳和高原妹妹、简妹以及我,早已在“羊膻和尘埃”中被感染得蠢蠢欲动,在三位舞者的眼神和手势的召唤下,我们一齐冲入了“舞池”。

  这一曲真的很长,仿佛时间都停滞了--当我们汗流浃背、浑身散架时,乐曲和鼓声才停止下来。

  但弹拨尔歇息片刻后,乐师换个坐姿,立即又弹起了一曲更遥远的维吾尔曲调。当我们正多眼齐盯热依木的刹那,我们才从序曲中分辨出这是一首久已流传在吐鲁番和达坂城地区的曲调《达坂城的姑娘》

  歌声旋即随着弹拨尔起来。几个妹妹在其中一个舞者的“邀请麦西来甫”中毫不怯色地上场,在歌舞中演绎着“达坂城的姑娘美,小伙子也漂亮”的幽默情形。

  维吾尔人就是这样,歌声舞姿伴着他们每一个欢乐和郁闷的日子里。

  “你创造了空间,却不占空间;你没有停止,却永醒无眠。”《福乐智慧》里的这些诗句,正像是为歌者舞者们专写的。

  平平常常的荒野歌者舞者被造就得这般有艺术,男人的每一根胡须和女人的每一根发辫在此时都堪称是一个粗旷、美丽的艺术品--尽管歌声沙哑、舞姿零乱。

  一曲罢了,再换上一曲《草原之夜》,换上《吉尔拉》,换上《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具有蒙古族血统的lei lei妹妹神奇般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口琴,盘腿端身地吹奏着天山草原上的歌声。几乎是发自内心地,几个GG们放出他们“莫合烟”的嗓子齐哼着“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女人们在歌在跳,男人们又端起酒碗相互“举杯”同饮着。

  及至把伊力哈木灌到兴头上时,他便拉着自己的“洋岗子”哈丹旋进了“舞池”。

  伊力哈木的舞是一种猎舞--深山里捕获动物的狂舞;哈丹的舞是捕获动物后的欢舞——他们走进深山、掩藏身体、发现猎物、张弓拉箭、欣喜若狂……

  “伊力哈木,你和你的‘洋岗子’跳得攒劲的很嘛!”(攒劲,新疆人表彰的语句,“好”的意思)伊力哈木抿嘴笑着,“洋岗子”被夸得跳下土炕给我们烧茶去了。

  酒,也就在这歌舞的时光里显示了它的迷蒙。

  舞,也就在这交融的时光中展示着它的张力。

  接着便是几个小伙子的俄罗斯踢踏舞、回族花儿以及京剧、秦腔、豫剧……

  突然就想起了京剧脸谱、安塞腰鼓、东北二人转、麦西来甫……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会老,一个民族同样也会老”的问题,但不同的是,人的衰老或死亡是不可抗拒的,但一个民族可以因其不断产生的新的生命、思想、方式使自己重新恢复生机,免于衰败。我们的歌声舞蹈,恰是这种恢复的载体。

  夜晚的空谷里,一切都在寂静地沉睡着,只有这一屋子的维吾尔族、汉族、蒙古族、回族的人,守着一个不愿散去的场面。

  我原先对麦西来甫不熟练,只是偶尔在参加维吾尔人的婚礼上学过、在城市街头某个开业典礼上的三、四个维吾尔族乐师面前驻足过、在黄昏时分吹打唱跳招摇过市的维吾尔花车上见过,但,今晚,我是酣畅淋漓地从头跳到尾,听到这胡人的乐曲和胡人的歌声,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躁动,我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奔突,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

  伊力哈木、哈丹和我对舞起来。他不时地纠正我的手的摆动方向、旋转快慢和蹲下站起的节奏,我和他在用眼睛对话,在用动作交流。

  这是一次汉族人和维吾尔人的灵魂的对舞。把历史写在歌舞中的少数民族和把历史写在书本上的汉民族就是这样在西域的天空下融合着歌和舞。

  于是,我们唱起了《小城故事多》,维族人唱起了《黑眼睛的黑力其汗》;我们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他们唱《掀起了你的盖头来》;我们唱《青春舞曲》,他们唱《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于是,我们“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已无时”,歌者不疲,舞者不乏。

  一切都是从歌舞开始的,一切也都是由歌舞安排的,五、六个小时中唱起了一个世纪的歌,跳起了一百年的舞。

  三、巴郎子不能只会放羊

  伊力哈木有个6岁的儿子,叫巴合提亚。小家伙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却喜欢不停地“纠缠”着我。

  也难怪,处在大山里的孩子,从没离开过自己家的土屋,也没接触过汉人,不会说,一点也不奇怪。

  维吾尔族把未成年的男孩子叫“巴郎”。巴合提亚小巴郎脸蛋上红扑扑的,个头不高,穿着一件绿色的羊毛背心,脚上叽着一双露着两个脚指头的旧鞋子。

  刚开始,我们和小巴郎的“阿达”(爸爸)、“阿娜”(妈妈)围在一起喝茶啃馕时,他就眼睛不眨地盯着我们每个人,那双眼睛像是要把我们每个人的来历、每个人的心底都看穿。对他来说,这群陌生面孔,也许是他从出生以来见得最多的一次。

  山里的孩子像干旱的天山南坡一样没有充足的水分,小巴郎被春风吹得发皱的脸上、手上、脚腕上裂了许多纹,血从裂了的手、脚纹里渗出点点滴滴;脚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脚垢。但这小家伙却很顽皮。

  之后,小巴郎和我混熟了,以后就一直跟在我身后,形影不离,缠着和我搭腔。

  他不懂汉语,我也不懂维语,我俩根本无法“交谈”,于是只好打手势,算是不明不白地“聊”着。

  那群人开了2020钻进山里去找寻一处雅丹地貌去了,我没去,在伊力哈木家的大炕上和他们一家三口盘腿喧慌(“喧慌”,新疆话,聊天)。

  伊力哈木是附近村上的人,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村上随父母种地放羊。95年娶了父亲在托克逊县城的一个好朋友的女儿为妻,生了儿子。按维吾尔人的习俗,伊力哈木成家后就独自立业,一家三口搬到离村子几公里外的这处河谷地带,养着老婆、儿子的同时也养着一群羊,种着一片地。

  伊力哈木的“洋岗子”虽是县城里长大的,但也是不会说几句汉话,和她儿子一样打着哑语和我说着什么。

  “洋岗子”长得很漂亮,很耐看,柳条腰,细眉毛,杏仁眼,估计当年在县城也是一朵美丽的“古丽”(维捂:花),嫁了这个山沟郎君后,也就死心塌地地在这里生活了。她让伊力哈木给她翻译我说的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的汉族俚语后,笑得收拾不住自己,趴在炕上哈哈大笑。

  其实伊力哈木很勤劳。由于这个村是县上重点扶贫村,县上扶贫办的官员们按国家规定对他们村每人每年无偿给8只羊羔放养,以鼓励他们“脱贫致富”。伊力哈木家(包括他母亲和未成年的弟弟,他父亲去世了)共有40只,他自己又买了120多只,放养在山沟里。国家退耕还林、退牧还草,不准山沟里农户漫山遍野地牧羊(其实山上根本就没有羊吃的什么草,尽是细碎的石子和沙粒),农户们就圈养,喂的饲草就是他们承包的几亩地里长出的草。

  由于是农牧结合的山谷地带,伊力哈木和村民们就采取了土地间种的做法,即,当年的土地上,一半种麦子供人吃,一半种饲草喂养羊,第二年再轮作。

  伊力哈木说,他家160多只山羊每年可以收获不少的羊绒。攒了钱,他把地交给妻子打理,让附近的哈萨克牧羊人替他照管山羊,他自己买了一辆二手的东风车跑起了运输。夏天把附近艾维尔沟煤矿的煤拉到县城、乡村售卖,把深山里哈萨克人的羊收购了贩运到吐鲁番、乌鲁木齐等地,把在山村里收购的羊粪再卖到平原地带农户的地里,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我问伊力哈木,你就不想出去闯荡一下?伊力哈木皱着眉头,掳了一下头上的花帽,不无遗憾地说:“我没文化,自己的排挡子(“排挡子”:本事、好处)没有,咋办呢?”

  也是,没文化很难在社会上闯荡的。

  那你就一辈子守在这山沟里?我继而问他,难道你就不想改变一下你家周围的环境?

  “环境”两个字使他很奇怪。伊力哈木瞪着眼睛看着我:“不懂。”(他不懂“环境”这两个字的含义)

  我见他的确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便告诉他:你们把你们家和村子周围都种上树,树上长了树叶,羊就有吃的了;羊有吃的了,就不去更远的山里吃草了;山上有草了,就绿了;山上绿了,雨水多了,气候就好了,这就是环境(像是拗口的绕口令)。

  伊力哈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其实这是我们这次走入这个小山谷里的惟一目的--我们是wwf的志愿者,来这里植树的。虽然改变不了大环境,但至少可以改善山沟里的小环境,于是,我们在村子的小学院里和伊力哈木家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二百棵沙枣树。

  “洋岗子”和小巴郎一直趴在炕上“听”着我们在讨论“环境”--他们根本听不懂。

  屋子里的炉火烧得很舒服。我继续问伊力哈木,你希望你的巴郎子长大干什么?

  提起巴郎子,伊力哈木的精神来了:“我想让他在村上的小学读完,再送他去县城读汉族中学。”

  为什么要读汉族中学呢?

  “不学汉语找不上工作呀。”伊力哈木说道。

  不想让他考大学?

  “喂将,我们这个村子现在一个大学生也没有,只有一个在吐鲁番上过师范学校的巴郎子。”

  在新疆偏僻的农村,的确有很多孩子是考不上大学的。因为教学条件的限制。

  那要是你的巴郎子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考不上?那就回来放羊嘛!”

  伊力哈木的回答使我吃惊,但也是我意料到的。这个远离城市、远离现代的维吾尔人的小村子,连电视都没有信号,电还是从季节河中的一座小水电站白天不送晚上送的,考不上大学不放羊还能干什么?在新疆许许多多的戈壁滩和沙漠周围的农村里,这些放羊的孩子到处可以看见。生命和生活一样在延续。

  伊力哈木和他们村庄的人一样,他们无法改变他们居住的地域,也无法改变他们祖先就遗留下来的农耕和放牧的习惯,他们要生存,要延续民族和生命。

  但总得改变一下延续民族和生命的环境吧?

  太阳快落山了,那群人还没回来。走出屋子,门前的羊圈里,几只白洁的小山羊温顺可爱地在低头吃干草,小巴郎站在我们的2020车前,指着车门上贴的一只大熊猫和wwf三个字比划着问我。

  我没法给巴郎子翻译和解释wwf的含义,我只希望伊力哈木的巴郎子长大后不再只是光会“放羊”。

  (仲夏8月)

  四、伊西哈比上空飘扬的五星红旗

  伊西哈比在天山南坡的荒野地带,四周全是海拔2000多米的光秃山,只有沟谷低地间有条小溪流,溪流边长着不高的柳树、杨树和灌木丛。

  这是个只有30多户人家100多口人的小山村,居民全是维吾尔族,以种地和牧羊为生。

  我们是凌晨3点到的伊西哈比。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颠得我腰疼,脑子里盛满了翻越天山时所看到的荒芜的群山和路上崎岖险峻的路况,躺在支好的露营帐篷里睡不着,独自翻来覆去。

  圆月挂在伊西哈比的天空中,扎营的柳树林被山风吹得树叶哗哗响,像是雨珠打在帐篷上。

  早上是被林中的鸟叫和山谷的清风唤醒的。几个女孩子已经在林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摆弄我们的早餐。

  夏末的阳光温柔地洒在院子里,空中散发着刚割下来的麦子的清香。

  先是蹲在小渠边捧起清凉的水洗了把脸,冰凉的雪水刺的我直打颤。然后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这是伊西哈比小学的院子。院子有几亩地大,只有一间坐西朝东的土坯房,门前架着一个蓝板都快散架的篮球架,院子周围是柳树、杨树和泥巴围成的篱笆墙,林间长着几公分高的绿草。

  这间土坯房便是伊西哈比小学的教室。

  此时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小学生,从没了玻璃的教室的窗户里翻进教室,在里面玩耍着。

  见我站在教室外朝里望,那个顽皮的小男孩艾买江向我招呼着,但他的维语和我的汉语终没能交流到一起。

  村支书来了,仍是满口的维语。好在有我们同去的维族朋友艾尼瓦尔在,于是两边翻译着。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我们这次活动不仅有回访春初在这里义务植树后树的成活率,还要向伊西哈

  比小学捐赠一些学生们马上开学要用的物品。

  小学院子里的孩子唧唧喳喳聚集了二、三十个,那个稍大一点的女同学开了教室的门,领着一群小同学在教室里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当我走进他们的教室时,他们全部闭口不语了,坐着的,站着的,都拿稀奇的眼光看着我。我也招呼者他们,但他们却一个个莫然地瞪着眼睛。

  好在不一会,有个扎着11根小辫的女孩子和另一个10多岁的男孩还能马马虎虎讲些汉语(因为他俩是在县城读书的,而在伊西哈比村,没有一个小孩会讲汉语),然后我在他们的翻译下,这群小孩就围在我的身边长长短短的交流着。

  伊西哈比小学只有三个班级17名学生,其中一年级8个,3年级4个,6年级5个。学校有3个老师,两个男的一个女的。

  阿不都瓦尔是个只有22岁的老师。今天只有他在村里。阿老师从乌鲁木齐的煤矿技工学校毕业后就在这个小学当了3年的教师,教学生们的“手工”和“思品”课。3年来,他没领过学校的一文薪水,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民办教师,而他的生活所需就是自己养的几只山羊和种的一小块麦地。

  阿老师只会一丁点汉语,我和他站在林子边上交谈着,很费劲。还是那位懂汉语的11根小辫的女孩子夏丽丹给我们做的翻译。

  这天仍在放假中,学生们听说我们要给他们捐赠书包等物品时,早早地就聚在院子里等待着,玩耍着。

  阿老师把14个学生召集在教师前的灰土地上,告诉我们,一个学生病了,一个去了县城,一个放羊去了。

  14个学生按大小个排列站好,最大的两个女孩子和最小的一个男孩子显得很不对称。

  阿老师喊着口令让14个学生稍息立正后,喊出玛依拉古丽和米尔孜古丽,由她俩走向教室门前一根20多米高的旗杆下,抖开那面五星红旗,然后在孩子们维吾尔语的国歌声中,缓缓地将五星红旗升上了伊西哈比小学的上空。

  在孩子们唱国歌和升国旗时,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升扬的五星红旗,尽管那个最小的只有7岁的男孩巴合提亚还不会唱国歌,却也好奇地站在队列里看着升起的国旗。

  我们与伊西哈比小学的校长、村支书、村长一起向14个学生捐赠了书包、文具、体育用品和老师们的教学用具。

  然后,和孩子们在院子里踢着足球、跳着跳绳。

  五、秋天的蔬菜花

  在繁茂的绿洲,秋天的蔬菜花应该在二茬花吧?但在伊力哈木家门前种的辣椒、西红柿花却是第一茬。

  早上起床,我蹲在伊力哈木家的这块极小的种了几十棵蔬菜的园子里扒拉着花下的果时,却只看见了鸡蛋大的青涩的西红柿,辣椒也只开着白色的小花,没有果。

  伊力哈木和他老婆蹲在离我有几米远的地方看我扒拉,笑着说,我们今年还没吃过蔬菜呢。

  伊力哈木家在托克逊县克尔涧镇伊西哈比村。他家在村东口的最边上,与最近的邻居有1公里远,离村中心有3公里。这次来伊西哈比村,我们这帮志愿者和伊力哈木成了铁哥们。今年4月初,我们在他家门口种了56棵沙枣树。种完树,我们对伊力哈木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照顾好这56棵树。伊力哈木很遵命。现在,56棵树活了46棵,虽然有些矮小,但却也是绿叶挂枝了。

  伊力哈木在沙枣树间又种了十几棵杏树,有几棵死了。他摸着那些死了的杏树说,明年还种。

  哈丹从县城嫁到这个山村,嫁给伊力哈木这个维族汉子后,在回娘家时从县城带来了蔬菜种子,在我们开垦的地边又开了一块几米见方的地,种下了蔬菜。还在地上撒了一层羊粪蛋当作肥料。

  这块对伊力哈木挺重要的地,始终对伊力哈木沉默着,而且是长时间地沉默着。自从他们从村中移居到村东口后,这块地始终没有给予他们什么。然而,伊力哈木并没有背叛这块贫瘠的土地,对院子周围一草一木产生着感情,有着希冀。正像一位诗人说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那是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当然,伊力哈木是不会有这种诗意的,他连汉语都说的嗑嗑拌拌。

  于是,我们试图给伊力哈木的家园做起了长远规划:将占据院子中央的那间老旧的土坯屋拆了,挪到院子的边上,在门口再种上葡萄、花草;在院子的周围种上白杨、柳树,院子其他地方种上果树……10年后,这个小院将会郁郁葱葱。

  伊力哈木笑笑,摇摇头,否定了我们的“规划”:“唉,麻达有呢(麻达,维语,问题),这里的地,没有一点点营养!”

  “但是我们种的沙枣树和你种的杏树为什么活了呢?”

  伊力哈木于是沉默着。

  伊西哈比的确是个贫瘠的小山村,村中那条从天山上发源并流下来的小溪是村民们的生命之水,然而,这水却灌溉不了长着石头的土地,只能涵养着耐旱的沙枣树和河边湿地上的白杨树和灌木丛。

  土地就这样嫌弃着伊西哈比村,嫌弃着伊力哈木们。于是,伊西哈比村便形成了一个生存的怪圈:年轻人背叛了土地,成了城市的主人;乡村里只剩下没有背叛能力的老人和小孩。

  在怪圈中的33岁的伊力哈木,真不知道还能守着他的这片贫瘠的“土地”生存多久。

  从伊力哈木家门前流过的那条小溪边长着茂盛的灌木丛,我用手扒开水渠的一个口,让水流进了一条小沟,再流进了我们种植的沙枣树、伊力哈木种植的杏树、哈丹种植的蔬菜地里。

  拔营准备撤离伊力哈木家时,我看见哈丹正在侍弄着地里开着花的蔬菜苗。她很专心,只是在我们按了汽车喇叭向他们告别时,她才直起腰来,站在菜园子里向我们挥手再见。

  临离开伊力哈木家时,我才发现,哈丹在她家土屋窗台上载的指甲花却开放着。

  六、雅丹地貌中赶车的维族老汉

  托克逊县是连接南天山喀拉乌成山的一个小县,县城坐落在314国道上,但它的很多乡镇村落都在贫瘠的南山腹地。

  一路行驶出克尔涧,一路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黑黢黢、光秃秃的石头天山和戈壁滩。怪石凌洵的岩石被太阳烤得冒油,黑油油的耸立着。

  克尔涧是托克逊县最贫穷的乡镇,离县城有80多公里,居民全都是世代居住的维吾尔人。维吾尔人在石头天山里的劳作,除了圈养山羊,就是种一些收获少得可怜的麦子。山羊绒卖了变钱,麦子到县城碾磨了当口粮,世代就是这样。

  高原、刘燕、小来这三个女孩子坐在我驾驶的簸波的2020车里,不停地嚷着什么,我握着方向盘不时躲避着路上被洪水冲得没了痕迹的大坑套小坑的路段上,根本没注意听她们的叽叽喳喳。

  从克尔涧镇出来,沿着203省道驶进托克逊县时,要经过一段10余公里的雅丹地貌区。

  下午时分的太阳很毒,空中的气温估计在45度以上,开着玻璃的车窗,吹进车里的风像是钢铁厂的炉火,不停地朝我们身上扑来,但又不能关了窗户,不然车里的气温比桑拿还难受,这种温度对人的拥抱不是好事,我有点睡眼矇眬。好在有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声音的伴奏,好歹有点精神驾车。

  热,对我们已是司空见惯,尤其在盛夏8月钻进荒芜的南天山。

  2020颠簸在空寂的戈壁荒山间,远远地出现了一片偌大的雅丹地貌区,黄色的黏土在风力的作用下,形成怪怪的形状。

  几个女孩子嚷着要停车看雅丹地貌,因为车速太快,刹车缓慢,2020一下冲进了雅丹群间的土路上。待颠簸落定,灰尘散去,眼前倏地出现了一位赶着驴车的维族老汉。

  车缓缓地停在路边。看我们走下车,驴车“得得”地驶到我们跟前,老汉吆喝着车也停了下来。

  老汉应该有60岁了,被炎热的阳光炙烤得脸庞红通通的,头上白帽子边冒出汗珠,白胡须老长老长,是驴还是骡子的车上,驮着一车柴草。

  当我举起相机时,老汉笑眯眯地朝着我的镜头看,我试图与老汉交流,但他一个劲地喊着:“要克,要克”(维语:不,不懂),于是,我将数码机拍的他的画面让他看,看完后,他便在阳光暴晒下的、空旷的雅丹地貌边的驴车上哈哈大笑着。

  巅马和艾尼瓦尔的车也追上我们,停下,艾尼瓦尔是维吾尔族,领我们站在老汉的驴车前,和老汉攀谈起来。

  老汉是要驮着这车柴草到80公里外的托克逊县城去售卖,来回估计要一天的时间。

  但,这车柴草能卖多少钱呢?

  老汉仍是笑眯眯地与我们一问一答着。

  阳光刺得我不能端详老汉,热风也吹得我浑身直流汗,汗流到眼角,很咸,有点疼,摘下眼镜用纸巾擦着。

  老汉的家在克尔涧镇,秋天庄稼已经收割了,便拣了山谷里的梭梭和红柳柴售卖,挣点钱补贴家里。

  老汉赶着驴车又向前去了。我们两辆2020一前一后超过驴车时,老汉一手拿着赶驴的棍,一手朝我们扬手挥着。

  三个女孩一个劲地猜测着老汉这车柴草的价钱。

  这条对老汉来说是光彩抑或是惯常的雅丹区的土路,也许他已经赶着驴车不知走了多少遭,但对我们来说,收进眼底的,却是头一遭。头一遭的感觉有点像汉姆生说的:“在荒山旷野中的这些创业者实在干得不错;对,连他们自己也认为这是一种奇迹。”

  老汉的奇迹对他自己来说,就是从山间小屋码上柴草、赶着驴车,驶向那个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而又熟悉的县城。

  老汉的笑容证明了这一点。

  图:空旷的乡村里,这些维族妇女正在精心地烤制馕

  (2002年4月、8月 托克逊县、乌鲁木齐市)(网络原创,请勿转载)

(编辑:红立来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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