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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什么身世飘零——从新版锡剧《珍珠塔》谈起

  方卿、方朵花是怎样的人?

  方卿的年纪很轻,很不懂得世故。所谓“世事洞明”的学问,他学得不好。由此想到一位长者说过一句话,虽然读了几本书,但有知识未必有见识。这话是很中肯的。有的朋友说,方卿原本是应该很懂得的,因为他的贫穷。生存的困境中磨砺久了,原本是应该更懂得适应和变通的。这话也同样不错。

  但是方卿的不更事,恐怕还是和作者的伏笔有关。从剧中人的叙述来看,至少在8年之前,方卿的少年时代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吏部之子阁老孙”的交待,在新版中只是点水一笔就带过了,旧版本中的交待是怎么样的,我记不清楚了,但似乎要比这一句铺排一些。方卿的姑丈姑母及表姐,当时似乎还全都寄居在方氏府上。出了阁的方家小姐、方卿的姑母,育有子嗣了还住在兄长的家里,这样的伏笔特写,恰好证明了,方卿自比姑丈落魄,原本是很切近的。

  但是,就是短短的8年里,所有的一切都翻天覆地的变了。昔日寄人篱下的陈氏夫妇已经官运亨通,而方氏一族只能流落在坟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用了8年就转过了一个甲子的悲欢离合。由盛而衰、父亡家败的急转直下,对于方卿来说,恐怕供他适应的时间还远远不够,至于洞明的变通也还是极其懵懂的。

  小时候看这出戏,对于方卿自言穷到只能住坟堂,我是觉得有些夸张的。哪里住不得,为什么只能住坟堂呢?后来看了一本红学考证的书,才略微知道了一些其中的曲折。方卿的家族是获罪而败的,这获罪在戏里说得很简单,被奸臣所害。中国的戏曲往往就是这样的程式和简单,但是这五个字却奠定下最清楚明白的背景,其它的什么都不用说了。按照清律(似乎清律是仿明律而建制的?此处存疑)罪官之家抄封家资,是物件和人畜都要一起清算的。但是只有其祖坟宗祠可以保留。所以才有了,《红楼梦》里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出入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备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授意她们应该在祖宗坟茔附近多置宅田,以备日后之亟,不致子孙零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秦可卿这样的嘱托是规划得很长远、很实际的。

  因此,方卿以获罪之家,只能住在坟堂,却是虚构的戏文里的最大实笔。

  富贵功名之家的落魄子弟,古往今来,大多都很难在世事上很快砺练到洞若观火。贾宝玉一个,曹雪芹一个,杜牧算半个,因为他后半生仿佛一下子醍醐灌顶,人情练达做得相当不错。方卿,至少在《珍珠塔》里还不是。

  方卿是天真和率性的。很有趣的现象,方朵花和方卿姑侄俩的脾气(temper,借这个单词说明一下),在骨子里是非常相似的。旧版里,方朵花比较简单,原生态的表现效果,虚荣、势利。个人感觉,旧版里的方朵花像是硬塞给方卿当亲戚的,刻薄入骨却似乎并不是亲戚,丝丝缕缕的伏笔被一刀剪断了,单纯的势利恶毒,游离出了虚构中的这一点骨肉关联。

  新版里方朵花是过之红扮演的。表演中彩旦的影子有时还比较重,但总体来说,已经看不出夸张游离的状态了。过之红的扮相很端庄和精悍,很有气质的方朵花,与以往印象中肥白的地主婆一样的夫人,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所以首先给人的印象,她似乎还并不是很恶劣。

  以前的《珍珠塔》,无论是锡剧还是越剧,《前见姑》总是重头戏。但层次感却以这一次的锡剧新版为最出色。游园显然是为方朵花特意而写的,铺陈得很稳妥,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实。尤其,方朵花自言从来不沾丈夫的光,却绝不能从虚荣两个字作解读。别人不知道以前陈家是极贫寒的,方朵花却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以宰相之女、吏部之妹的往日辉煌,相比今天御史夫人的门庭显赫,确实也谈不上沾光。因而,窃以为,此时的方朵花自负大过了虚荣。

  然而,方卿的衣衫褴褛、行囊萧索,与方朵花的自负一经碰撞,她的涵养使她在一开始,还仅仅只是脸上挂不住的埋怨。换位思考之下,方卿似乎确实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没沾上。如果他真的是避开寿庆之日,转天再来,也许就不致于姑侄反目。

  但是,方卿偏偏被老总管认出来了,还偏偏就在方朵花最自负最骄傲的时候,以最不合时宜的姿态出现了。潘佩琼扮演的方卿,不似某些方卿大多纤弱得有些病态气息,而是一上场就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在兰云厅上,他很坦然地就落座了,眼里的笑容灿烂而明亮,满心里全是嫡亲姑妈的优待的想当然,所以虽然寒微却很大方。命他坐下,他便真的坐下了,一句谦词都没有,满目看去,竟是到了家的感觉——浑然不懂得看一看嫡亲姑妈的脸色,听一听嫡亲姑妈的言外之音。

  当着全屋上下、大大小小的丫环使女,方朵花的两句寒暄问话,方卿却很老实地坐实地回答了。每一句都透出讯息:左不过一个穷困,一个潦倒。于是引来一阵嘻笑,没有什么恶意,但是方朵花却很不受用——没有家里家外之分,是方卿的第一大错误。因为兰云厅并不是他们姑侄之间讲体已话的场合,所以方卿的率性直言,无疑给方朵花很大的惊震和恼火。

  喝退了下人之后,方朵花率性的脾气也表露无疑。她的话当然是说得很重的,率性的她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数落和抱怨起来。方卿有些哑然,但已经是开弓之箭,尽管他也已经发觉姑母的脸色很不悦了,但“借钱”的话还是毫不和软地说了出来。方朵花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小器的人。“千朵桃花一树开,我不照应有谁照应”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她显然是有所指的。她当然不会忘记以往兄嫂待她们一家的厚待之处,她当然也不会吝啬方卿要借去读书的用度银两。这里的表演和节奏,更强调了情绪的合理化调配和延展,并不是以往刻意要写一个坏人的笔法。这是很难得的。

  但是她受到挫伤的自负、尚未排解的恼火,却还需要一个“软着陆”。于是,她的率性使她开始有意无意之中较起真来。既然说是借,那么就有还,方朵花一松一紧之间的追问,显然让方卿始料未及,于是他的回答就给了方朵花一个大大的“软着陆”的机会。

  如果方卿对于方朵花的抢白就这样的受了,或者说,和软些、屈就不争了,方朵花的气也出了,方卿的钱也就借到了。但那就不是方卿了。他远未了解,向人开口言借、向人伸手拿钱这种有求于人的事,本来就是要抬头看天,低头走路的。他的率性让他同样的较起真来。方朵花有来言,他必有去语。

  而且逼急了,连最最忌讳的话,他也说了。人常说,施恩不图报,这是教人行善之后,心里不能总觉得我施恩于他了,他便该如何如何,稍有不遂自己心愿的,就忙不迭地说出,我于这人是有恩的,而他却忘恩负义了。有意无意之间,这样的标榜恐怕非但不能使受恩之人念君之恩,反而要招人不满。他受你之恩,原该他念念不忘,你自己念念不休,倒显得比忘恩之人更小器了。人心大多如此,只可惜方卿情急之下却忘记了。

  虽然方卿只是提及姑丈以前是个卖烧饼的,也许并无深意,但后面的潜台词,在方朵花听来,却无异于提醒她不要忘了其夫微时兄嫂的恩情厚意。这样牵动她“头皮根”的话,当然是刺耳的,也是姑侄反目的根本原因。

  因此,方朵花勃然大怒,人在盛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往往是最尖酸、最刻薄、最寡恩、最无情,而且是不记任何后果的。至此,方卿错过天时,未占地利,又失人和,因而铸定了这一次与姑母的会面,他一败涂地——几乎是被狂怒的方朵花指着鼻子连骂带损,嘲弄讽刺,挖苦奚落,无一不极尽其能事——而这对于方卿而言,实在是当头棒喝,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上。不等他想明白姑母狂怒的原因,他已经被骂得体无完肤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自尊心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切砸得粉碎——这正是方朵花着意之处,摧毁这个不更事、出言无状的小辈的自尊,正是方朵花震怒之下的目的。

  因此,狂风暴雨一般的怒骂喝斥过后,方朵花重新调整了心态,恢复了一些理智,又对方卿说话开始和软些了。钱,她是要给的,这时她已经不说是借了,可见先前要方卿还,意并不在“还”,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利。但是这一切为时太晚,方卿的软弱和无可奈何,随着他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也一去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骨子里的那一点硬气,尽管这样的硬气支撑之下,底气并不充沛,方卿依旧是身世飘零,依旧是衣食无依,但是,骨气和硬气,却能在最渺茫的困境之中,起到比浮泛的自尊心更为坚韧的作用。

  于是姑侄的矛盾,在不破不立的方卿身上激化到了极点。方卿的“无官不进陈府门”和方朵花的赌誓,将他们之间的一点骨肉关联彻底割裂了——尽管,双方恶语出口之后,无一不是气苦的——这样的碰撞和冲突,远比旧版更犹有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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