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精神会餐

  “大休息吃午饭! ”口令传来,队伍停止前进。

  我拴好大白马, 找了个草兜坐下来,从腰间的皮带上解下碗套。这个黄卡叽布 碗套, 还是进军前我在川西缝制的,轧得密密实实,行军时就拴在皮带上。我迫不 及待地拉开碗套, 从搪瓷碗里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牦牛肉。上午翻了一座光秃秃的 乱石山, 山道上满是风化的砂砾碎石,既咯脚又打滑,折腾得人困马乏,我的肚子 已饿得咕咕叫了。

  肚子饿了,口也渴了,干吃牦牛肉咽不下去,我顺着斜坡到下面的山涧去舀水。 等我舀了碗水回来,看见油印员“大任”两手空空的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我问他,“你不饿,咋还不吃?”

  他看了我一眼,“不饿?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 你的牦牛肉呢? ”

  “喏!”他拍拍肚子,“正在这儿起化学变化哩。”

  饿得前心贴后心的又何止“大任” 一人。自从渡过怒江以来,饥饿就紧逼着我 们。 后方的粮食运不上来, 自带的干粮快吃完了, 代食粉糊糊越来越稀,难吃的 “哈喇棍” 这会儿想吃也吃不上了,每天早上出发前,炊事班给每人发一小块牦牛 肉, 就算是午饭了。我们这些小女兵渡过怒江虽然没有泪流成河,但是进入怒江以 西地带后, 恶劣的环境,饥饿的日子,为了苦苦支撑,大伙的嘴唇上确实咬出了不 少牙印。

  常言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们宣传部的几个女同志翻山涉水 长途跋涉, 本已憔悴,这会儿更是“人比黄花瘦”了。上海姑娘阿拉李一向体态丰 满, 这下腰间的皮带紧了一个扣眼还嫌松;江西女兵老表周的大眼睛显得更大了, 加上她身材纤瘦, 我们说她真成了“窈窕淑女”,但不知好逑的君子在何方?川妹 子田长着一张桃子脸, 下巴本来就尖,现在更尖了;假小子赵是个精骨人,虽然外 表上看不出有多大变化, 但她自己却说有时眼睛发花,什么都想吃;二指导陈行军 时步子也迈得不那么大了, 可她从不说饿,看得出她是在我们面前逞强;我呢,整 天眼巴巴地盼望牦牛队快点来, 白天行军爬到山顶时,还禁不住回首东望,但见云 山苍茫, 哪有牦牛队的影子,夜晚睡在帐篷里也常侧耳静听,唯闻寒风飒飒,不闻 牦牛驮铃声。

  部队缺粮, 西藏上层中的一些分裂主义分子幸灾乐祸,他们扬言“饿肚子比打 败仗还难受” ,妄图重演辛亥革命时期驻藏川军因粮草断绝而溃败的历史,也想用 饥饿来阻挡我们。 进藏部队是打不垮,俄不跑的。饥饿非但阻挡不住我们西进的脚 步,反而激发了大家的豪情,谁也不愿向饥饿示弱,谁也没有向困难低头。

  粮食短缺, 眼看大家吃不饱肚子,可是,炊事班熬的一锅代食粉糊糊往往还吃 不完剩下来, 你说怪不怪?炊事班长大老李又着急又心疼。胡子班长去世后,炊事 班由山东大老李当班长。 大老李擅长做硬面馍,吃起来爽口又香,很经饿。可惜现 在没有面粉, 他的手艺好比“鸡窝里打拳”施展不了,只好去熬代食粉糊糊。刚才 吃晚饭的时候, 我看见大老李悄悄地蹲在饭场边上“微服私访”。嗨!饭厂上还真 大有文章哩! 尹指导员和老管理员舀了大半碗糊糊,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再也不 沾锣锅的边了; 几个女同志蹲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好像那照得见人影的 稀糊糊会噎着他们似的; 那些饭量大的,喝了一碗,抹抹嘴巴也不再去舀。原来同 志们都互相谦让, 总想自己少吃点,让别人多吃点。眼看锣锅里的代食粉糊糊又要 剩下, 大老李急了,忙叫两个炊事员来抬着锣锅,他自己抄起长把勺挨着往同志们 碗里舀。 对指导员和管理员一边添一边说,你们当干部的不要这样带头嘛!对我们 女同志一边添一边说, 噎不住你们!噎不住你们!对那些贩量大的一边添一边说, 再来一碗!再来一碗!此情此景,我看见很多人眼里噙着泪花。

  一天傍晚, 部队在一个坝子上宿营。炊事班搭好帐篷后,大老李正在挖“连环 灶” ,翻译洛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拽着班长的胳膊,不由分说,拉起就走。他 俩来到一条小河转弯的水坑边上, 河水结了一层薄冰,冰层下挤满黑麻麻的鱼群, 只要敲破薄冰, 伸手就能抓一把上来。西藏的鱼很多,神话里传说,鱼是龙王的百 姓,它们是受龙女派遣去拉萨给释迦牟尼佛献酥油灯的,藏族人大都不吃鱼。

  洛桑不无得意地指着水坑,“班长,你看!你看!”

  大老李摇摇头,“那不能吃。”

  “不能吃!”洛桑惊叫起来,“我的好班长,你看清楚了没有,这是鱼呀。”

  大老李说:“我怎么没看清楚,西藏的鱼不能吃,这是政策纪律规定的。上级说, 进藏人民解放军要尊重西藏人民的风俗习惯,不打鸟不逮鱼。”

  洛桑央求道, 哎呀班长!同志们都饿得快撑不住了,情况紧急特殊,这里又没 有人看见,我们就捞一点吧,就这一回,以后不再捞就是了。

  大老李拉着洛桑就往回走, 边走边说,执行政策纪律要自觉,不能打折扣。

  大老李回到炊事班不多久, 代食粉糊糊还没熬熟,洛桑就挽着裤腿、手脚湿漉 漉的扛着一个胀鼓鼓的牛毛袋来了, 解开袋口,倒出一堆活蹦乱跳的鲜鱼,说是他 送给同志们吃的。 他说,你们汉族人怕违反政策不逮鱼,我是藏族,逮鱼不牵涉政 策问题。

  大老李说服不了洛桑。 尹指导员来了,他耐心地给洛桑解释,不打鸟不逮鱼, 是进藏部队规定的政策纪律, 全体指战员,无论你是汉族、藏族或其他什么民族, 都要遵守执行。 你现在已经是进藏部队的一员了,不要感情用事,你的心意我们知 道了。

   一个雨雪霏霏的日子, 天气阴冷。傍晚宿营时,我们宣传部的几个女同志把各 自的帐篷布凑在一块儿, 搭了个长方形的大帐篷。吃过晚饭,我就去刻写连队宣传 讲话材料。 这份材料讲的是高原上的军民关系,其中有个“一袋糌粑的故事”,大 意是七连司务长和一个战士宿营后, 帮炊事班去拣干牛粪当燃料。他俩沿着山跟一 边走一边低头拣。 不觉转过山嘴,忽见前面石头边上有个皮口袋,一摸软软的,打 开一看, 里面装满了香喷喷的糌粑,看样子还是新磨的,如果扛回去,足够正在挨 饿的同志们饱餐一顿。 可他俩首先想到的是丢了糌粑的藏胞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于是, 俩人就守着糌粑袋等候失主回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破羊皮袄的藏胞慌慌 张张地跑过来。 司务长懂得一点藏话,经过连说带比,他俩大致明白,这个藏胞是 从水磨房赶着毛驴给领主送糌粑去的, 要是丢掉一袋,领主就要剁他一只手。藏胞 见糌粑袋原样放在那里,激动的竖起两个大拇指,连声称赞:“菩萨兵牙姆牙姆!”

  我刻写完宣传讲话材料, 回到大帐篷里,我们几个人你挨我,我挨她睡在一起 倒也暖和。 然而,我却翻来复去的老睡不着。吃得饱睡得着嘛,肚子饿,瞌睡虫也 不来光顾了。 这时,我发觉帐篷里的其他同志也在动来动去,她们可能跟我一样, 也是肚子饿睡不着。 白天在人面前,我们女同志不好意思说饿呀吃呀什么的,此刻 无所顾忌, 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现在要有碗热汤面吃该多好啊!不想竟引起挨 着我睡的老表周的共鸣。 她立即接过话茬说,“要是有一碗我们江西的肉末米粉, 香喷喷滑溜溜,那才好吃哩!”

  这一说不打紧, 帐篷里开始了“精神会餐”,也没谁主持,也不分先后,七嘴 八舌,各自说起自己家乡好吃的东西来。

  “轻声点!轻声点!熄灯号早吹过了。”阿拉李提醒大家,她是我们的团小组 长。

  假小子赵压低嗓门说,我觉得我们河北老家的大葱蘸酱就好吃。

  阿拉李也忍不住插嘴说,我们上海的清蒸鲇鱼,味道特别鲜。

  “清蒸鱼腥不拉几的, ”川妹子对清蒸鱼不感兴趣。她急切地说,“嘿!我们 四川的回锅肉那才硬是安逸嘞。肉片熬得卷起来,油渍渍的,加上辣椒豆瓣、花椒、 青蒜一抄,保准你见了……

  好啦! 好啦!我们连忙打断她的话,想想在川西打牙祭吃回锅肉的滋味,胃里 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

  “精神会餐”兴奋热烈,摆上了不少美味佳肴,逗得大家馋涎欲滴,馋相毕露, 多亏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不说了! 不说了!白说一气,吃又吃不上,还不如赶快睡觉来得实际点。老表 周和川妹子把头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傍晚宿营时, 尹指导员把阿拉李找了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我凑过去问她,“指导员找你去干啥?”

  阿拉李轻轻推了我一下, 附在我耳边悄声嗔怪,“昨天晚上你可带了个好头, 我们在帐篷里搞的那个精神会餐,指导员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 肚子饿说点好吃的,精神上享受一下也不行?”我不以为 然,“你挨批啦?”

  “没那么严重, 指导员只是找我这个团小组长去个别谈谈。他说,在困难的时 候, 要多说些艰苦奋斗的话,多从正面鼓劲,光说好吃的容易产生消极情绪。”说 到这里,她瞥了我一眼,“往后管住你的嘴,少给我惹麻烦!”

  画饼充饥、 望梅止渴,古已有之。我们几个女同志那天晚上在帐篷里搞精神会 餐,是耶非耶?权当是进军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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