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歌苦恋――记苗族歌师王安江
央视国际 (2005年06月07日 14:55)
苗族歌师王安江34年如一日,以“行乞”的方式辗转流浪四方,足迹踏遍贵州、云南、广西、湖南四省区的20多个县市,收集整理了12部近30万行苗汉文的苗族古歌资料。不仅如此,身染重病的他还为这些正在面临断层和消失危险的苗族古歌的传承而四处奔走着、呼吁着、求救着……
打开录音机,王安江略带沙哑的古歌吟唱苍凉、凄婉而震慑人心:听这歌,就像童话里的小孩碰见那些会说话的老树,树上有月亮的眼泪,树下有一千岁的脚印;路边亮晶晶的琥珀,镶着久远人心的传说,它比我们记得的事儿多多了,比你和我所知道的那些快乐幸福,久远多了……比我们身上的名牌,结实多了,比那些奖杯资格,可老多喽……
“它浸润过你没有领略过的那些个月亮……那种的太阳……和那类的风雨;以及久远人间里那许许多多你听说过或没听说过的故事又经老祖、曾祖到爸爸妈妈、二哥三姐等等――那么多人传唱;然后,才到你,到你听见它时,你才知道……你前边,有那么多的美丽和忧伤,那么多的浪漫与衰老,那么多的峥嵘与淡忘……”
也许吧,在这个苗族老人几十年对古歌的苦恋故事中,您将体味到的,远比这种感受深沉得多……
--请读本期《古歌苦恋》
“一个苗族农民,用30多年的乞讨和一家人的牺牲,搜集、书写并学会吟唱有整整几千年苗族历史的古歌――这是一部可与《格萨尔王》媲美的苗族史诗,可惜没有引起有关部门的足够重视……”2004年12月15日晚,浙江电视台名牌栏目“亚妮专访”讲述了一位叫王安江的苗族老农的感人故事。
节目一播出,立即引起强烈反响:“墙内开花墙外香啊!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的人,我们竟然没有发现!”省内媒体同行决定奔赴黔东南的台江县采访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老农。然而他们带回的消息却让我心头一沉:老人病情加重!连人都认不了更别说其他的了!“他不能走啊!他满肚子的古歌还没有人会唱!满箱的抄本也没有来得及整理啊!”我在乞求上天对老人再宽容一点的同时,王安江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和他的故事又在我脑海里浮现。
不只是震撼――几十年的苦苦追求就是这一大木箱满满的古歌抄本……
“二月来了三月到,春暖花开柳萌芽。年轻小伙快来玩,来和妹妹游一回。莫待岁月匆匆流,白发夜间染上头……”多声部混唱,在CCTV西部民歌大赛上一举夺得金奖的方召情歌;节奏鲜明素有苗家迪斯科之称的反排木鼓舞……一年一度的黔东南台江姊妹节期间,人们沉浸在这“天下苗疆第一县”丰富多彩的苗族民间歌舞的海洋中……
不愿透露真实姓名的某电视台吴记者,贪婪地拍摄着这原生态的民族民间歌舞。突然,有人扯了他的衣角一下,回头看,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期盼地看着他:“我是个歌师,不仅会唱还收了很多古歌,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
就这样,吴记者在无意中走进了一位苗族老人神奇的世界。
跟着老人来到距县城十多公里的台盘乡棉花村一幢四面透风的小木屋前,等老人搬出他那满满一木箱用牛皮纸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古歌抄本时,吴记者的诧异几乎变成了惊呼:
“这些都是你收集的?”
“是我大半辈子的心血呢!”
“能唱吗?”
“能!一共12部,一部大约可以唱两天,全部唱完估计要一个月吧!”
翻开古歌抄本,也翻开了老人与古歌结缘的坎坷一生。
老人名叫王安江,今年76岁。仅读了两年小学的他凭着自己的毅力和聪慧自学,在1955年当上了民办教师。1962年,母亲病重,他回家担起了一家人吃穿用的重担。起早摸黑上山下地劳作之后,夜晚又点着松油柴读书。他完全可以这样亦耕亦读,了度此生,可1968年的一次尴尬际遇却完全改变了一生。
那年,棉花坪村有个小伙从外村娶来了一个新媳妇,按苗俗,13天后,王安江作为陪同者之一与人将这个新媳妇陪送回女方家。吃晚饭时,女方家要他们唱歌“开场”,但男方陪同人中却没有人会唱,只好按风俗和礼节出钱“请”人代唱。晚上,双方盘歌,不能应对者就被“罚酒”。几个回合下来,他们就支撑不住了,被罚喝酒,很快被灌醉了。在那种场合,输家总觉得矮人一截,王安江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习古歌,成为出色的歌师。
要成为“歌师”不是一件容易事。那时起他在周边四乡八寨拜歌师学歌。几年的积淀,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歌师。
当歌师的愿望实现了,他的思考却在延续:咱苗族的历史就是通过古歌这种形式口口相传,却没有人把它系统全面地以书面形式整理出来。受时代的影响和外来文化的冲击,学习苗族古歌的人越来越少,随着一个个老歌师相继去世,他们的古歌也在失传……他产生了将所有苗族古歌记录收集整理成文字流传下去的念头,于是开始了他大半生的古歌苦恋――
有一年,他打听到凯里凯棠乡大坪村有位叫故沙的老人精通古歌,便按当地学歌风俗,选定良辰吉日,带上一只鸡,一束摘糯,几条鱼前去求教。不巧老人不在家,之后又去了仍未见到。不久,王安江第三次来到故沙家,老人对他早有耳闻,便说:
“你是来学歌还是赛歌?有本事跟我对唱,我就服你。”说完端出米酒摆在两人面前。王安江只得开口:“鸭子游浮在水塘/水牛转悠斗牛场/十二首歌传古今/<洪水滔天>把它除。……”故沙即答唱:“兄弟你来自远方/来到我们的家乡/邀我摆古唱唱歌/要唱<运金运银>吧/可要丢下<娘欧瑟>!……”就这样一唱一答到天明仍分不出高下。从此两人成了忘年交,老歌师传给他许多难得的苗族古歌。1984年的一天,84岁高龄的故沙让人把王安江叫到病榻前,拉着王安江的手说:
“我怕是不行了,方圆这几十里,只有你能继承我的这些东西。老话讲:前人不摆古,后人忘了谱。你一定要把我们苗家的古歌传下去啊!”那一刻,王安江感到了肩上责任重大。这之后的一天一夜里,老歌师向王安江传授了他珍藏在心底的古歌后,才放心地溘然长逝。
我是在台江县医院的病床前见到王安江的,一起去的还有一位商人和机关干部,在吴记者的奔走下他们也带去了一树药业以及很多好心人对老人的问候。那天,老人精神特好,一去就为我们唱起了古歌中《运金运银》的一段。对我而言,老人最让我好奇的还是他对古歌的执着,于是在病床前有了这一段让我至今回味无穷感慨颇多的对话:
“你几十年辛苦收集古歌,想过为什么吗?”
“唉!人嘛,我不就想做一点事?如果每天都只是下田干活睡觉吃饭,牛耕田马拉磨,那做人还跟做牛做马有什么分别?”
我为王安江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愣在那里。一个大半辈子以乞讨为生的苗族老农对生命竟有如此深切的领会。而为这个领悟,老人付出的是一生的艰辛。
不只是执着――在他颠沛流离收集古歌的过程中,妻子病逝、大儿子考上中学却因无钱上学而自杀身亡……
“你们还来看他的这些东西搞那样噢?我恨它,我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部甩丢出去!”看到记者在翻看王安江的古歌抄本,刚踏进家门的儿子王?情绪显得很是激动。看着父亲那一箱心血,他泪流满面地怒吼:“就为了这些,他从小就没有管过我,也不管家,我恨死他了!”面对儿子的眼泪,老人无言以对,唯一做的只是用苍老的身体死死护住他的古歌抄本。是啊,他对不起的岂止是小儿子,还有早早就承担了家庭重担的大女儿;积劳成疾而早逝的妻;还有,还有那考上中学却因无钱上学而苦闷自杀的大儿子……
苗族古歌是传说中苗族的祖先蚩尤被黄帝战败以后,苗族人西迁而言传口诵,从东部创作到西部,从远古传唱到今天。浩如烟海的苗族古歌,记载着这个民族的历史。要将这些古歌全面、完整、系统地收集整理起来,何其艰难啊!而一个贫穷的农民去完成这项事业,其艰难程度更是可想而知。
迷上古歌时,正是上世纪70年代,那时农村是靠抢工分吃饭的。王安江把一家七八口人的生活重担交给妻子和女儿。他走村串寨,哪里有老歌师,他就去拜师,去学歌,口不停唱,手不停记。夜晚回到家,又挑灯整理,废寝忘食,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由于潜心古歌,家里抢工分的人少,所分得的粮食就不多,经常吃上顿没下顿。好心人劝他:“阿香,这东西(指收集整理古歌)是吃皇粮的人拿工资做的事,你个农民,何必误工误时去做,让家里婆娘崽女为你饿肚皮呢?”妻子也埋怨:“那些歌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当钱用,不能让孩子饱一餐饿一顿啊!”王安江理解妻子心中的苦,但他放不下古歌,古歌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每到夜深人静,他就在油灯下一笔一画抄写着他收集来的古歌,见他如此辛苦,妻子只好听之任之。
不断的收集整理,他记录下来的歌词也有好几尺了。台江境内的古歌几乎被他收集完了,但他没有满足。20世纪90年代初,他开始了走出台江县去收集古歌的漫漫征程。
“党告坳"是传说中苗族迁入黔东南时各支系议榔分居的地方,是苗族人民心中的圣地。为了寻找这一“圣地",王安江从榕江到雷山,又从雷山辗转到剑河。一路跋山涉水,睡牛棚,饿肚皮。最后,终于在四县交界的剑河九仰乡巫两寨附近找到古歌中的“党告坳"。在那里,他沐浴了本民族文化精华甘露,弄懂了许多悬在他心中很久的谜。十多年来,王安江奔走在黔东南、黔西、毕节、安顺等地以及广西、湖南、云南等省区,足迹遍及20多个县市的300多个村寨,行程数千公里。十多年的奔波,除了露宿、饿肚,最让他难忘的是爬车。有多少次他记不得了,有时他“混"上了火车,没有票,也没钱买,被查出来,列车长得知他是一位农民民间文艺家,为收集整理古歌而不得不“行乞"时,都深为感动,破例让他免费乘车。许多好心人也向他伸出了援手,给他饭吃,给他路费,使他在漫漫苦旅中,领略了人间真情。
就在王安江为自己的古歌所获颇丰心满意足时,妻子因常年的劳作而病倒。“肺上长了泡,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儿子王?说起母亲的死,又一次的泪流满面,那是1992年的事,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逝去却帮不上一点忙,心里涌起的只是对父亲的恨。在农村,男人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可他家倒好,这个主心骨常年在外面“不务正业”,对妻儿不管不顾。
祸不单行,两个月之后,大儿子因考上高中却无钱上学而服毒自杀,王?记得当时哥哥特别苦闷,哥哥时常对着还不懂事的他说:“我们这样的人,考不考上又有什么用?没人疼没人爱,每天感到的就是无尽的孤独……”其实儿子哪里知道,他们的父亲踏上的又何尝不是一条孤独的旅程。
为了收集整理古歌,老人付出的艰辛别人无法想象,山坡荒野的牛棚是他夜宿的旅舍,自备的糯米饭团是他的夜餐,月亮星星为他照明,蚊虫鸣蛙与他为伴……
“收集古歌的过程,你觉得苦不苦?”对我的疑问,老人感叹:“苦!哪有不苦的事,走啊走……寻找家园,我们苗族几千年不都是这样苦过来的?”老人说完这话,眼光一片凄迷。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古歌里总有慑人心魄的沧桑感,再听老人的吟唱,人好像沉浸在一个民族古文明的当面诉说里……
不只是遗憾――就连他的子女也不理解不喜欢,古歌后继无人、面临失传……
在苗疆,每一首歌,都是一部历史。苗族古歌是苗族人民生息繁衍的种子,是苗族人民歌唱生命的记录,是苗族历史的记载……“我们苗族处处是歌,敬酒是歌,斗牛是歌,但这些都不是我需要的,我收集的是古代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说起在收集古歌旅程中的故事,王安江感慨总要费一些口舌别人才会明白他的意图,有时候,还要等他唱上一段之后,别人才会告诉他在什么地方什么人才会吟唱这种古老的歌,毕竟,现代文明的冲击无孔不入,会唱这种古歌的苗族同胞越来越少。多半,王安江找到的“师傅”都是些老人,也许,在向他们求教后不久,他们就撒手人寰了,他们肚子里的千首歌、万部曲,也许会随着他们生命的停止而终结。而他们身后留下的就只有一个长长空白,那可能就意味着某种民族文化的断链。
当然,在王安江的心里,执着地记着老歌师故沙临死前给他的交代:“前人不摆古,后人忘了谱啊!”。回到家乡,他最热衷的事就是教孩子们学习古歌,可现在的年轻人,别说学唱了,就是能听懂他唱的每一句,都是问题。好几次,老人徘徊到县中学门口,看到来来往往的苗家孩子们雀跃着从他身边走过,嘴里哼哼着的歌曲全是他听不懂的周杰伦、SHE、孙燕姿……
“会唱苗歌吗?”老人终于忍不住问了几个爱唱爱跳的女孩。“会呵!”在老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位大方的女孩唱了一首敬酒歌,虽然跟古歌毫不搭界,但也让老人颇为安慰。比起村里的那些年轻人,她们已经算不错的了,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每天为生计为赚钱而奔忙,即使有空闲时间,也是三五成群地去看电影录像,去玩麻将打扑克。他们不懂自己民族特有的文化,但他们又有什么错?就连自己的子女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那么不理解,把他当作“疯子”,这,真的是他现在最大的悲哀。
为了他34年的心血――那12部记载苗族历史文化的古歌能出版成书、传承下去,他背着15公斤重的两大包书稿,到凯里、到贵阳,到各单位、各部门去“求助"。遗憾的是,走了很多部门,人们都没有给老人一个明确的答复,万般无奈之中老人想到了求助记者,于是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老人告诉吴记者,为了这套苗族古歌能够面世,他愿意到北京到更远的地方去“求助",直到老死。然而因为常年的流浪奔波,他的愿望还未得到实现,他就一病不起,生命垂危!
当我们回到贵阳,谈论起王安江老人的故事,省文联一位从事民间艺术的工作人员感慨:在贵州,像苗族古歌这样濒临灭绝的民间艺术还有很多,而这些无形资产远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和保护。现实就是:经济发展的速度远远跟不上民族民间文化消亡的速度。
为什么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传家宝”,却不能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得到重视和妥善保护?也许是顺应那条经济规律:先发展致富再来保存文化;也许是缺乏杨丽萍那样的领军人物,打造属于贵州人自己的原汁原味让世界为之震惊的一台“云南印象”;也许是……
我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杨筱?)
责编:郭翠潇 来源:贵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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