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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寻芳人杳 ——基耶斯洛夫斯基《三色》考据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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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令人兴味索然的城市。我指的是《红色》中的日内瓦，面目黯淡，转转转转不出街头厝尾，一抬头，彤云欲雨的天，老大不情愿，全世界都欠它的。难怪那次法官打断瓦伦蒂娜，为了欣赏转瞬即逝的阳光，真的太难得，哪怕不包含象征的意思。
我没有到过日内瓦，不敢肯定影片中的城市是不是，至少剧本是这么写的。瓦伦蒂娜开车时，收音机的频率受到干扰，她用手去拍，一不留神，撞到了猎犬丽达。她抱它上车，在项圈上发现主人的地址，然后在地图上寻找。项圈和地图上都写有carouge这个字，我猜是日内瓦的一个区或者郊区一镇，因为一直没找到日内瓦的地图，所以无从查证。另外有几处证据，瓦伦蒂娜在报纸上看到弟弟因吸毒被捕的消息，那条新闻的标题是《苏黎士之后是日内瓦》（après zurich， geneva）。影片尾声，法官从报纸上得知瓦伦蒂娜和奥古斯特乘的船遇难，他看的是《日内瓦日报》（journal de geneva）。还有瓦伦蒂娜的身份－－日内瓦大学学生，她做模特也许是为了赚外快，男友听说她拍了口香糖广告，提醒她别给那帮人利用了，可能是担心瓦伦蒂娜经验不足。
哈代老年时有一首诗《对镜》（i look into my glass），末段云：
可叹时间流去了一半，
却把另一半存起；
我这衰弱苍老的躯体内
却是盛年的心在颤悸。
（but time， to make me grieve，
part steals， lets part abide；
and shakes this fragile frame at eve
with throbbings of noontide.）
在这方面，老法官和哈代是有些相像的，虽然他很久以来以玩世不恭冰藏着憧憬，但瓦伦蒂娜带来的一线阳光已经将他照亮了，冰雪融泄，若不自持。他靠什么来跟时间对抗呢，靠什么来拯救身体呢，答案是年轻的法官奥古斯特，一个替身，一个代用品。老法官在时间的裂缝中失足跌落，不过他又耐心地将奥古斯特打捞起，他就这样延续着自己，延续着心之颤悸。
这样的耐心不是没有前例，杜丽娘就这样在墙上的画像中静静等待柳梦梅的到来，只不过她后来征用的仍然是自己的身体。老法官为了与奥古斯特重合，真是移植再移植，印证再印证，两人经验相合的地方数也数不尽。明显的－－如同为法官、都遇人不淑、都从偶然散落在地的书页中得到运气－－可以不提了，不特别惹眼的尚有好多处。奥古斯特跟天气预报员卡琳的情话被法官窃听了，奥古斯特说早上看着熟睡中卡琳的脸，觉得她好像是小孩子似的，卡琳反驳："我比你大。"奥古斯特说就大一岁，对方说是两岁。后来老法官和瓦伦蒂娜在剧院里倾谈，说自己以前那个情人是比自己高两届的学姐，这两年之差应该不是偶然的。奥古斯特开一辆红色吉普车，本来在剧本中有老法官对瓦伦蒂娜说的一句："说起来很有意思，他开的车正是我像他那个年纪时想拥有的。"但这句话没有出现在电影里，也许觉得痕迹太重，不要了。
奥古斯特得知卡琳背叛了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吉普车就停在楼底下，车灯忘了关。瓦伦蒂娜站在窗边，瞧见了，自言自语道："电池……"其后她跟老法官在剧院见面，她说："你出来走走对你有好处，对不对？"老法官答道："我甚至给电池冲了电，它的电快跑光了。"这句话是老法官的比喻还是指当真给闲置许久的汽车电池冲了电，无关紧要，关键是它让我们想到了那忘记了关的车灯。
奥古斯特通过法官考试，卡琳送了他一支高级自来水笔。此后瓦伦蒂娜在报纸上读到老法官受审的消息，来看他，老法官说是自首的，那天他用了一辈子的钢笔却没墨水了，改用铅笔，写信给邻居与警察。电影中，老法官写信这场戏拍得很从容，他还写上自己的名字约瑟夫·克恩（joseph kern），瓦伦蒂娜楼下那间咖啡馆叫约瑟夫咖啡馆（cafe chez joseph），不知是否只是巧合。当然，我强调那两支钢笔，可能会有人说是疑神疑鬼，但奥古斯特的自来水笔在剧本中还另有命运，不能怪我无风三尺浪。这多出来的一场戏是奥古斯特与卡琳的最后分手，雨中，卡琳远去，奥古斯特垂头而立，他从衣袋中掏出自来水笔，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剧本接着写道："垃圾桶的镜头静止了一会儿，我们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一只手伸进垃圾桶，取出了钢笔。"这真是神来之笔，删掉了太可惜。
我看《三色》的次数不多，去年在伦敦郊区的里茨影院连着看齐三部，的确是难忘的观影经验。影院所在地布莱顿已经出了地铁的一区，我在维多利亚火车站搭地铁，记得许久才到。必恭必敬地买票入场，感觉像是朝圣。三部之间只有短暂的间歇，我有备而来，掏出面包来吃，旁边的人颇有艳羡之色。《蓝色》的拷贝也许映过无数次了，整个银幕都是雪花，但没听到谁抱怨，大家是文明人。影片全放完了，我旁边坐着的一位也许是印度裔的学生对我颔首微笑，不知道是影片实在太出色了，有公诸同好的冲动，还是他觉得我这样的土包子早就该接受接受欧洲文化的洗礼了。我没理他，不是不友好，我在忙着整理自己的收获呢。别的收获这里不打算细讲，单说国内版本的删剪问题。《蓝》、《白》、《红》都未能幸免，删剪集中在性的表现上。比如《蓝色》中朱丽去夜总会探望露西尔，当时与露西尔合作的男舞者要求露西尔为他热身，于是露西尔边跟朱丽讲话边替男人揉搓下部，这里国内的版本带之以朱丽良久的凝睇，实在太久了，相信看的人都会觉得不对劲。《白色》中，卡罗尔在旅馆床上等待参加葬礼归来的多米妮克，两人欢爱甚洽，影片中镜头从黑暗中疾速冲向刺眼的光明，一片白色。这段关乎题旨的高潮表现在国内的版本中却给删去了。《红色》损失最为惨痛。奥古斯特觉得卡琳对自己态度有变，电话又打不通，于是开车去她住处。国内版本紧接着的是他第二天清晨嗒然而返的镜头，那一夜他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观众完全懵懂。这里实际上剪掉了相当重要的一段：奥古斯特来到卡琳家楼下，发现灯亮着，于是偷偷爬上阳台，往里张望。眼见赤裸的卡琳躺在床上，两腿间夹着一个男人。我说它重要，因为它不但解释了奥古斯特与卡琳的情变，而且是奥古斯特与老法官经历重合的绝佳印证。在戏院，老法官对瓦伦蒂娜讲过，他在情人家里的玄关大镜子上看到她"两条雪白的腿叉开，中间夹着一个男人。"奥古斯特和老法官一样被人背叛，我怀疑是老法官为奥古斯特安排了这种被人背叛的仪式，因为这的确是一种仪式，迟来的成人礼。（文/刘铮|乔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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