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寻芳人杳 --基耶斯洛夫斯基《三色》考据之二



  法国的"海岸电影丛书"(collection rivages cinéma)里面有文森特·阿米尔(vincent amiel)著《基耶斯洛夫斯基》一种,我经常翻看,有几张剧照别处没见过,好像在电影中也没有相同的镜头,或许是导演的私人版本,在商业发行时给剪掉的部分,所以弥足珍贵。其中一张是《白色》的卡罗尔·卡罗尔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将梳子插入西服口袋的镜头。梳子之于卡罗尔,有两种作用,一是符号,代表职业,时时提点身在巴黎的他已经失却了一技之长;二是象征,卡罗尔在梳齿间吹出的调子都是波兰的,只有在波兰,他才如鱼得水,在巴黎他那么紧张自己的头发,其实是藉梳子梳理危殆的自信。基耶斯洛夫斯基自己的剧本里有两段描写卡罗尔在庭审之前仔细梳头发,电影中似乎都不见,而卡罗尔冲到马桶边呕吐的一节也从庭审前挪到了庭审后,放在前面是畏葸的意思,之后呢,是恶心?

  说到符号与象征,鸽子也算一个。卡罗尔在法庭外面仰望翔集的鸽群,喜孜孜地,不料一泡鸽屎刚好落在肩头,他脸色一下变了,掏出手帕随便抹了抹便转身上庭去了,他的嗒然不必说。后来他给多米妮克赶出来,流落到地铁月台上,碰见了同样来自波兰的米科拉伊,两人面对面剧谈之际,一只鸽子突然飞到他们身边,卡罗尔的眼中迸现出难得一见的惊喜。他为什么对鸽子如此多情呢,讲远一点,鸽子象征大洪水的终结,是它衔回橄榄枝给方舟上的挪亚。耶稣在约旦河受洗时,也有一只鸽子停在他身上(《马太福音》第三章第十六节)。当然鸽子从来都是爱情和温情的象征,最后甚至走向色情,"小鸽子"和"放鸽子"都不是什么陌生的词儿。然而卡罗尔想的也许不是这些,多米妮克与他成婚后步出教堂的柔美情景在影片中多次闪回,卡罗尔念兹在兹,印象不知有多深,他们曾在门口惊起了一群鸽子,他当然没有理由忘记。庾子山说的"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诚然是通达的见识,但我们在花草无情之外尚能体会到外物有情,我们于滥情之外尚知世上有深心,我想这种理解、这点辨证或许更为通达也说不定。《其后》里面,那丰茂的百合令代助毕生难忘,清人说"相思能驻景",当然是这样。

  卡罗尔领着米科拉伊出地铁口,将多米妮克的住处指给他看,米科拉伊以为他指的是旁边电影海报上的碧姬·巴铎。在剧本中本来写的不是碧姬·巴铎,而是米歇尔·菲佛,不晓得基耶斯洛夫斯基是临时起意还是因地制宜,然而那么巧赶上碧姬·巴铎的陈年老片重新发行?还是有意识的修订讲得通些。性感女神肯定比温柔淑女更适合那时的情境,卡罗尔马上就要看到多米妮克的身影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如果说用碧姬·巴铎替代米歇尔·菲佛至少还讲得通情理,那么剧本与影片的某些差异就有些神秘了。多米妮克在卡罗尔的葬礼后居然意外见到他本人,两人一夕缱绻,第二天早上又寻他不见,她打电话给米科拉伊,说卡罗尔还活着,请其帮忙寻找。米科拉伊不理会她,说出卡罗尔落葬处:波瓦兹科夫斯基墓地,23区,第10675号墓。可是在原来剧本中,写的不是10675号墓,而是2675号墓。为什么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8000呢,也许觉得墓地应该很老很大,两千多号未免少了点。我想起迈克的一篇文章,讲到张爱玲改编《半生缘》把《十八春》里曼桢的电话号码也改掉,位数又没变,不知改它做甚。基耶斯洛夫斯基真也有这种神秘。

  说起来前面这些都是小节,除了我这样"骸骨迷恋"的大概不会引起兴趣。《白色》最重要的情节转折应该是多米妮克的被捕,偏偏被捕的原因云遮雾罩一笔带过,可能有许多人迷惑过。北京《世界电影》杂志1996年第四期刊有俄国学者评论《三色》的几篇文章,谈《白色》的普拉霍娃针对多米妮克的被捕说道:"某些观众始终没有看懂卡罗尔在这里起了什么作用,也许是他暗中安排了这一'报复'行动也未可知。"女学者的洞察力让我佩服,事实上,参考一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剧本就会明白,确实是卡罗尔在暗中安排。警察来到多米妮克的房间,问她要护照,多米妮克说在宾馆前台那里,拿上来一看,护照记录上显示她是在前夫死前入境的,坟墓里的假尸体又明显受过暴力袭击,多米妮克避不了嫌疑。观众不知道多米妮克怎么可能在卡罗尔死前入境,其实,剧本中尚有一段细密的铺叙,卡罗尔与她缱绻之时,卡罗尔的手下在前台取走了她的护照,显然动了手脚。第二天早上,卡罗尔回心转意,不打算离开多米妮克了,到旅行社退机票,这才知道当天的时钟应该拨快一小时,想终止计划来不及了,米科拉伊已经遵照卡罗尔的嘱咐给警察打了电话。于是多米妮克的被捕顺理成章了。那么基耶斯洛夫斯基为何没有把这个过程都表现出来呢,影片的长度当然在考虑之内,情节太曲折了,交代再交代,就不成其为基氏电影了。不过我觉得这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时钟须拨快一小时,这是一种巧合,一种误会,没有这一小时的变动,卡罗尔和多米妮克就会团圆结局,假如把影片建立在巧合与误会的基础上,那悲剧和喜剧也就没有分别--所谓天意弄人,是人本没有他的悲喜,只是随天意而或喜或悲罢了。在我看来,卡罗尔与多米妮克的困境不仅仅在性事上面,他们面对的或许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难题。在巴黎,卡罗尔不能适应多米妮克的生活,在华沙,多米妮克也不能适应卡罗尔的生活,这才叫平等,虽然这不是平等的拥有,而是平等地欠缺。我一向反对将《三色》与法国国旗的蓝白红所代表的三重意义画等号,但《白色》确实讲了平等的问题,而且讲的那么透彻,讲的那么窝心。

  一般来说,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剧本总比电影详尽些,但也有例外,在《白色》里最明显的,是影片结尾卡罗尔通过望远镜看到牢狱中多米妮克做的手势。剧本上只说:"窗中隐约见到一个身影,好像在挥动着双手。"电影里就清楚多了,多米妮克做的是一套相当完整的手势。关于手势的涵义,论者基本上都含糊其辞,我在这里强作解人,猜测一下。多米妮克先是将两小臂背对在一起,两拳置于颌下,然后猛地一分。接着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侧立的左手掌上作交替向上状,紧跟着她摆了摆手。她相当于说:我被勒脖子绞死,升上天堂?不会的,不会的。此后多米妮克的意思是:你等着我,到时候我出去了,与你团聚结婚--她做了一个在无名指上戴戒指的动作。我想我的猜测当是虽不中亦不远,但基耶斯洛夫斯基作品有一共通的主题是人的交流之难,用手势而非言语,正是这个意思,我把它拆解明白等于是煞风景,这点我也了然。以前多米妮克怨卡罗尔不懂法语:"说我爱你,你不明白;说我恨你,你不明白;说我想和你睡觉,你还是不明白!"卡罗尔回到波兰还念念不忘,跟着录音机学法语,葬礼之后他在宾馆房间里等多米妮克,他跟前妻再次见面说的那一番话都是用法语讲的,我猜一般观众未必留心,他显然是学出些成果来了。不过,我又忍不住想,到最后卡罗尔与多米妮克遥遥相望,他们交流又哪用得着言语呢,也许一个隐约的身影已经足矣。这么说,我上面拆解手势的涵义就不但是煞风景,而且是白费力了。 (文/刘铮|乔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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