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寻芳人杳——基耶斯洛夫斯基《三色》考据之一



  得闲重读《红楼梦魇》,一路下来,不免欢喜赞叹。张爱玲心细,对《红楼梦》是真喜欢,言之凿凿,都不是乱讲的。她说自己做研究,"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水晶在《张爱玲未完》中也说过意思相近的话,他承认自己同张爱玲的交情没法跟宋淇和替张办后事的林式同先生比,但他说:"有一点,是我敢大言不惭,远胜过这两位张爱玲'知己'的:我对于张女士作品的亲切了解,滚瓜烂熟,又似乎无人可以匹敌了。"虽然偶尔水晶讲话有点着三不着两,但我想他上面所说应该近于实际,也许只有《张爱玲传》的作者余斌先生可与他一颉颃。熟读,应该是做专门研究的前提才对,然而当真做到滚瓜烂熟这个程度的却少见得很,况且此一熟读不等于彼一熟读,搜剔爬梳之余,恐怕还要有点颖悟才行,能臻此境者就更少了。张爱玲说"我这人乏善足述,着重在'乏'字上",我们千万别拿她当真,赶明儿我们想谦虚一下子的时候也千万别说自己"乏",我们哪儿配。

  《三色》没法跟《红楼梦》比,第一是"圣贤留馀迹",时间上离得太近,神秘感欠奉,没哑谜可猜。不过在过去的十年里头,《三色》绝对算得上笔意深曲的三联画,如果粗枝大叶,不细细寻绎,怕辜负了作者的用心。《三色》我只看过五六遍,完全谈不到"熟读",惟自己喜欢,有什么眼生面善的,当时就留心了。只是生疑多,领悟少,"着重在'乏'上"--岂敢岂敢。有些是最基本的事实,搞不明白,理解无从谈起,我想义理玄旨可以往后放一放,先从事实开始。

  《蓝色》

  形容人考虑周全办事稳妥,有一个说法叫"针脚细密",像这一类词儿用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编剧皮谢维奇身上肯定不会错。《蓝色》里面真的有"针脚",而且一如既往地"细密"。发生车祸后,朱丽躺在医院里,她左眼皮上有道伤口,清清楚楚看到上面缝了三针。后来她出了院,显然已经拆线,但留下一道细细的疤痕。本来比诺什眼睛与眉毛之间的距离就很短,如果不留心,可能注意不到这道痕,但实际上整个影片中它始终都在那里,像纠结难去的痛苦,不离不弃。相比之下,朱丽丢下奥利维耶,立意逃亡的时候,将拳头抵在粗砺的墙壁上一路划伤皮肉,等她觅到新的居所,在那附近的咖啡馆喝咖啡,我们却发现她手上的伤都痊愈了。新创不比旧创,它只是疼,疼过便算,而旧创天长日久成为身体一部分,轻抚之下带来的刺痛也未尝不是一种微妙的安慰,下意识不希望它好。奥维德《哀怨集》(tristia)中有写给妻子的诗句:"我们的爱形之于痛,而非形之于乐。"(…our love expresses itself in aches/ instead of pleasures)爱与痛的共生共栖,在朱丽那里是最明显不过的了。

  朱丽出院后回祖屋收拾遗下的什物,进了那个漆成蓝色的房间,看着那个缀着蓝色水晶珠子的灯伞。《三色》之中数《蓝色》这部对影片的基调色最强调,蓝色的游泳池,蓝色的棒棒糖纸,能一施笔墨的地方都不放过。然而漆成蓝色的房间显然最惹眼,因为平日我们甚少见到屋子装成这样的调子。我想起伯格曼的红色房间、库布里克的白色房间,如果要给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房间选一种颜色,不用想,蓝色。

  有时候好像是故意地,影片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专门给有心人、有闲人去寻索。朱丽一家人乘坐的汽车,也就是后来撞到树上的那一辆,车牌号赫然在目,不知有没有人去查证一下,如果真有其号,说不定引来一串故事。你以为无心的,其实往往有意,朱丽要将不动产统统卖掉,她请律师把钱都入进帐号270641196,影片中这是一笔带过,但看剧本(我参考的剧本系faber公司1998年danusia stok英译本),原来别有番曲折。朱丽问银行的帐号是几位数,律师说九位,朱丽就问律师的生日是哪天,律师答说41年6月27日,朱丽说:"这就六位了,你女儿多大呢?"曰19。她又问:"那你掉了几颗牙?"曰5颗。朱丽于是定下帐号270641195,律师又纠正说自己掉了6颗牙,这样最后一位就改成了6。生命中的偶然转瞬间成为某种必然,一个玩笑即刻具有了法律的庄严,命运的可悲往往在于它看上去可笑。此后朱丽无意中从照片上得知丈夫生前有一个情妇,而那组照片本来在丈夫的遗物当中,她对奥利维耶说:"如果我早先拿到了它们,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我看也不看就烧掉,我就永远都不知道了。"这到底是命运的拨弄呢,还是命运的必然呢?

  朱丽出走,想在巴黎找一处房子,她去见房产经纪人。街上人声喧聒,生意盎然,街边的墙上钉着路牌,原来是有名的市场街穆费塔街(rue mouffetard)。后来朱丽从楼上向下张望人家殴斗,可以看到底下商家的招牌上也写着穆费塔街的字样,证明她确实住在这里了。如果你读过海明威的《流动的圣节》,应该对这条街有印象。巴黎是二十年代海明威盘桓之地,他对左岸的生活相当稔熟:"业余爱好者咖啡馆是穆费塔街上的藏污纳垢之所,这条出奇地狭窄而拥挤的市场街通向护墙广场(place de la contrescarpe)。那些老公寓房子都装的是蹲式厕所,每层楼楼梯边都有一间,在蹲坑两边各有一个刻有防滑条的水泥浇成的凸起的鞋形踏脚,以放住户如厕时滑倒,这些蹲式厕所把粪便排放进污水池,夜里再由唧筒抽到马拉的运粪车中。每到夏天,窗扇洞开,我们就会听到唧筒抽粪的声音,那臭气真让人受不了。"到了九十年代,穆费塔街的情形肯定改善了许多,但恐怕仍算不得什么好居所罢,那晚朱丽惊醒,看到楼下街道上有三个人在殴打一个男人,那男人逃到楼里来一家挨一家地砸门求救,声音出奇地震撼,让人有恐怖之感。也许是这一带治安一向不好,否则大家不会如此绝情。露西尔在夜总会工作也住这里,且常有老鼠出没,都是穆费塔街并非佳处的佐证。然而朱丽初搬进新居的时候显得相当欣喜,或许她多年来渴望的"一间自己的屋子"终于找到了,求自由得自由还有何怨尤。自从住到这里,朱丽便爱上了游泳,这不是偶然的,海明威说穆费塔街通向护墙广场,其实在护墙广场边上就有一处游泳池(piscine),朱丽去那里非常近便。后来露西尔在公共汽车上见到朱丽狂奔,尾随她到了游泳池,说明真的是在家的左近,否则没那么容易遇见。

  说到地点,当然还有重要的一处是法院(palais de justice),《红色》和《白色》就在这里交汇。法院位于塞纳河中城市岛(ile de la cité)的西侧,离新桥非常近。朱丽去找丈夫的情妇桑德林娜,在法院宽阔的台阶上稍一回顾,她望的正是使《白色》里的卡罗尔也驻足的鸽子。

  今年第一期的《世界电影》(北京)杂志有一篇美国人考茨写的《终结之感--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三色〉读解》,里面有些观点非常荒唐,不过有一处为我所赞同:"正像系列片《十诫》的每一集都涉及了不止一条诫律一样,《三色》的每一部也都论辩性地思考了不止一条神圣的革命口号,每一部都将本部的那一关键词作了戏剧化处理,同时也暗指了其他两词。"《蓝色》无疑处理了自由的问题,但它也触及了别的问题,比如说爱的问题,更特殊一点地,比如母爱的问题。我想提醒的是,朱丽两次去养老院看望母亲,这两次都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呢。第一次是她看到自己的住处有老鼠生下五个小崽,第二次是她得知桑德林娜怀有自己丈夫的孩子,前一次她借来邻居家的猫丢向小老鼠,后一次她将丈夫的遗产分给了母子俩。朱丽和女儿安娜、朱丽的母亲和朱丽、老鼠妈妈和小老鼠还有桑德林娜母子,这是四组母子关系,是一曲四重奏,互相映衬,各有各的悲喜。

  影片结尾,镜头扫过拾到项链的少年安多万,隐约看得到桌上的台历停在四月上头。朱丽在整个影片中不是穿黑色长大衣,就是牛仔裤配黑上装,可见没经过夏季。奥利维耶在朱丽出走后第一次在咖啡馆发现她时说过找她找了几个月,而桑德林娜怀的孩子也略具雏形了,从四月倒推上去,车祸应该是冬天的事。这么久了,朱丽经过许多事情,悲伤理当有所平复,可她还是哭了,她甩不脱痛苦,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文/刘铮|乔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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