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嘉伟--中国男排主教练  

         采访时间:2000年7月6日
         采访地点:国家体育总局排球训练馆
    中国运动员第一个成为偶像式人物的是谁?这是我们聊天时曾经说起过的话题。我们回过头去翻找记忆,几乎说出了同一个名字:汪嘉伟。
    80年代初,当中国竞技体育刚刚苏醒,开始追赶世界的时候,那一个个被人们称誉的人物,比如女排姑娘,确切的说,他们是体育英雄,而不是偶像。但,汪嘉伟是个例外。如今三十岁以上的人大约都记得汪嘉伟当年在球场上的风采。当时的传媒远不如现在发达,但这并不影响许多青春少年四处搜集有关汪嘉伟的报道和照片,怀着某种特殊的心情去欣赏他俊朗潇洒的外貌和颇有些与众不同的个性。在那个队伍当中,汪嘉伟并非唯一的主角,但,无疑,他是最受人们关注和亲睐的人物。连同他日后从日本回归,从来没有一个男排主教练的上任得到人们那么强烈的关注。
    曾想早一点与汪嘉伟预约采访,但因为他带男排四处出访练兵和在外地集训,一直没有找到时间。2000年七月,没能在亚洲区预选赛上取得奥运资格的中国男排即将赴希腊雅典参加奥运会资格赛,与希腊和西班牙队一起争夺唯一一张进军悉尼奥运会的入场券。舆论几乎一致认定凶多吉少。如果真是一个无奈的结局,我肯定无法说服自己在他心情复杂的时候追问、并打扰。于是,我匆匆赶往男排训练馆,在队员们做准备活动的时候和训练结束之后,向汪嘉伟提问。
    此时的汪嘉伟应该会有出征前前途难卜的忐忑。但他依旧平和的接受采访--除了我,那天还有另外几家媒介的记者。
    话题从他的运动生涯开始。
    我那时候不做运动员可能就下乡插队了,没有别的路。
    70年代初,我开始打球的时候,没有少体校,都是业余的,在学校里面玩玩球。我那时身高并不突出,1米85,但球感不错,福建青年队来招人的教练感觉我不错,就去试训了一个月,然后就留在队里了。
    在福建队我的身高很快长起来,技术各方面也很快起来了,打了两年半就进了国家队。如果是现在,看起来不大可能。我记得我到省队一年半了,还不怎么会扣球,因为正规训练时间毕竟太短。
    1975年底,全运会打完以后,我被选进了国家队。那是文化大革命后恢复建立的第一批国家队,教练是戴廷斌。
    国家队很多队员水平都比我高,所以压力比较大。作为我来说,没有什么经验,第一是喜欢这件事情,第二,喜欢了,自然就要去投入。每天训练我都很投入,自觉的钻研,自己想办法,能多练就多练。我很喜欢打球,也不愿输给别人,所以拼命的练。打了好几个位置,最终确定为打三号位。我自己也觉得这个位置最适合我,最能发挥我的长处,就是快速的移动,弹跳能力,包括瞬间起跳的速度。位置固定下来以后,慢慢就开始钻研不同的战术,比如前飞,背飞,各种战术球。当时国内排坛比较封闭,包括教练对一些打法也不是很清楚,因为那是没有先例的。很多时候要靠自己来练,沈富麟、胡进他们是二传,我们一起配合。练这种,练那种,慢慢就有了自己独特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觉得最关键的是你自己要喜欢这件事情,接下来你就要有钻研,投入进去,把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忘了,好象人生只在球场上才能找到那种感觉。
    那时候很年轻,队伍管得很严,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好多年都那样,整天就在球场上。但我觉得每天一到球场上就兴奋、高兴,就想跟球打交道。慢慢慢慢有些规律性的东西你就掌握了。
    现在的队员和你们那时候相比,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
    他们对球也很喜欢,但是我觉得现在的社会诱惑太多了。可能我处在这种环境下也会变。各种各样的活动也很多,这其实也很正常,问题在于好象现在没有了以前那种钻研的劲头。哪怕每天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如果有这种精神的话,我觉得,球队会比现有的技术要好得多。因为他们已经打了那么多年球,已经有了一些感觉。他们的身体条件也比我们那时候好,训练的环境也比以前好,如果对自己的要求高一些,精益求精的话,会好得多。现在训练完了以后,很少有人再去想白天的训练,琢磨明天我要怎么样的训练,怎么样运用自己那套东西,扣什么样的战术球。如果我不去要求,就很少有人去主动的想。
    1981年,中国女排在世界杯上夺得中国三大球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与此相隔几天,中国男排也在世界杯上亮相。那是中国男排最值得骄傲的一个时代,他们在比赛中所表现出来技术与斗志,至今让排球界人士津津乐道。享有"网上飞人"美誉的汪嘉伟是队中的绝对主力。但在对古巴队的角逐中,汪嘉伟受伤。那场球中国男排以2:3遗憾告负。他们在那届世界杯上的最后名次是第五名。但,那是中国男排距离世界大赛奖牌最为接近的一次。
    很多人记得1981年世界杯打古巴队的那场球,那场球恐怕会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
    当然。关键比赛的时候受伤。
    第一局我们7:2领先的时候,我就脚崴了。我们应该能赢古巴队,赢了的话就是前三名。关键时候受伤了,觉得有点......因为我打球打了十几年,很少受伤。偏偏就在那个最关键的时候伤了,而且是在第一局。当时不是说打得很累了,而是刚开始打。我已经扣了好几个球,状态很好,很兴奋。我觉得有些东西说不出来,可能是命运,可能就是命运的安排,就是要给人一些挫折。
    当时我是主要的进攻得分队员,核心队员,第一局就伤了。中间上去试了试,还是不行,不能动,伤得很重。可能跟不适应场地有关系。因为我们在国内没有那种塑胶的场地,从来没在那种场地上训练过,一打以后,感觉有点不对。当时的鞋跟现在的鞋也不一样,也没有现在这种用胶布绑脚等防护措施,所以一受伤就很重。后来知道我的伤是韧带撕裂。
    我想那场球假如我能打的话,我们能赢古巴的话,我们就能打进前三名。古巴队就是第三名。我们能赢他们,不是不能赢啊。后来我们是2:3输了。最终我们是第五名。
    当时中国男排能达到世界前列,是因为你们训练水平高,还是整个世界的水平相对比较低?
    当时世界上男排水平高的队伍不像现在这么多,再加上当时我们国内的排球在社会上很热,打全国比赛非常吃力,因为国内水平差不多的队很多。我记得当时有甲级队,乙级队,丙级队,甚至还有丁级队,有50几个队,很多队还有二队。所以有很多很多运动员,排在前面的运动员水平差不多,所以竞争就很激烈,每个位置都有很多人在争,这样,训练就要求你要高水平。排球环境也很好,全国比赛观众都是满的,跟现在是天壤之别。现在观众稀稀拉拉,球队也只有十几个。比如打三号位的,全国一共才二、三十人,其中还有小的,老的,头和尾都去掉后,没有几个人能构成相互的竞争。
    我们那时候不一样,每个位置都有一批人争。二传最典型,一开始,沈富麟都打不上球,郑中原、胡进、林榆庭都是二传,四个人竞争一个位子,他们年龄都差不多,而且都是各自队伍的主力。我那个位置也一样,侯杰、陈刚,都是打副攻的。逼着你必须要好好练,整个队形成一种竞争的环境,水平也上去了。
    我觉得环境特别重要,你说靠几个人在那儿拼啊、苦练啊,一天两天是可以的,长时间很难。现在国内的年轻队员身高等等条件都有,但问题就是没有这种土壤能激励他们。大家十个人,一百个人竞争,肯定里面会产生非常优秀的运动员。那时候包括女排也是这样,就是国内的球队特别多,水平也高,好队员多,你不小心你就得下去,所以每天都得要兢兢业业。现在我们根本就达不到这样的条件,我觉得这是关键的关键。很多人没有看到,好象认为球队就是几个人练就可以了。世界上为什么很多好的运动员都去意大利打球?日本队员也去,不光因为意大利联赛水平高,而且也因为竞争激烈,你不行马上就不用你了,你为了站住脚当然要好好的练,一年下来,水平很快就上去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你后来离开国家队是因为自己觉得不会再有明显发展了吗?
    当时正好换教练,我也觉得差不多了,教练也觉得想用新队员了,不谋而合,这样我就离开了。但两年半以后又被招回来一次,可能觉得我还有用,打1990年亚运会。离开国家队我才二十九岁多,不到三十岁,其实完全可以打的。
    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日本的几年是不是对你影响很大?
    那是很重要的,很关键。一个是视野开阔了,还有人格方面,有了一种往远处看的眼光,还有做人方面的,对事业、对各方面的要求,我觉得都是有帮助的。以前在国内,是从学校到运动队,接触、了解的面很窄,在日本十几年,整个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球队打球、执教,对打球的思路很有帮助,因为日本经常有国际比赛,看了很多,另外日本的训练也有他的优势。我对整个人生的看法也不是那么简单了。假如我不出去,接下来直接在国内当教练的话,可能也不会有现在的我,我估计差别会很大。
    1997年初,同事去日本出差,拍摄制作正在那里担任一家职业队主教练的汪嘉伟的专题片。同事透露,汪嘉伟很可能回国,体育总局有关人士已经与他接触,他的新角色很可能是国家队主教练。
    果然,这年4月,排球中心宣布汪嘉伟为中国男排主教练,任期内的目标是重夺亚洲冠军,获得奥运参赛权。几个月后,汪嘉伟率中国男排在亚洲锦标赛上夺冠,这是这支队伍在相隔十五年的漫长时光后重新赢得亚洲锦标赛冠军的称号。1998年12月,中国男排在亚运会上获得冠军。但就在人们为接连的胜利而对男排的未来满怀憧憬的时候,汪嘉伟和他的队伍开始遭遇一连串的挫折。1999年,他们在世界杯上未能如事先所提出的那样进入前八名,接着,在上海举行的奥运会亚洲区预选赛上连负日本队和韩国队,获得奥运参赛权的目标日见渺茫。
    两年前为汪嘉伟一致叫好的舆论,此时,众说纷纭。
    你在退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作教练?
    想过。我本来就想要当国家队的教练。很多年,我一直就想我要回到国家队来,作国家队主教练,不管怎样。打球打到后来,我已经觉得我能胜任这个位置,只不过没有人推举我而已。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想法,这不是后来才产生的。
    在体委跟你接触以前,你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将回国作主教练,对吗?
    对,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关注中国队的情况。国内的联赛我没有办法看,但中国队到日本比赛,我每次都到现场去看,比如1994年亚运会,我都在现场。还把张翔、周建安这些队员带到过日本打球,可以说提前我已经对一些队员有些了解了。
    很多事情我不喜欢靠别人,包括现在球队里的队员都是我自己去看,去挑。我要用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应该是什么类型,什么位置上用什么样的人,我都自己去看。比如这次选上来的王烨,我到南京、上海连续看了四场他的比赛。两年前他来过国家队,当时的水平不高,这次给我的感觉明显比以前要稳,而且上海队比赛打得很艰苦,都是3:2赢的。关键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发挥失常,这就很可贵了。我专门就要看这种比赛,3:0赢的比赛说不定每个人都打得很顺、很好,我就要看不利的局面下队员怎么表现。
    这些队员都是我一个一个去看,去挑的,这样我才能做到心中有底啊。人家推荐给我的,我不知道,没有把握。我要自己看,而且要在正式的比赛中去观察,而不是训练。
    你上任的时候,中国男排情况不好,很多人希望你改天换地,所以你一回来实际上就面对一种风险。
    对。当时,我初步想了想,觉得打亚洲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我也准备好出现其他情况。你要知道,我是喜欢这个角色,假如我考虑得很好再来,万无一失的,那我也没必要了。肯定里面有风险。而这个事业有意思也就在这里。
    当时我具体分析了,周建安他们这批人,亚洲是可以打的,只是有很多问题没有处理好,人员的搭配,包括场上情绪的波动,包括位置安排,这些小的地方没有处理好。凝聚力也是一点,很多地方不合力。
    队员都有惯性,假如不能纠正的话,按照他们的思路的话,打得好是碰上了,打不好就完。不能按照这种队员的惯性来打,必须有所改变。但是你要说把这帮人整个的改变过来,不是很现实的,他们毕竟年龄都很大了,多少改变一点是可以的。本来我是打算去年年底打完以后,这帮人都得换掉,结果差一步,输掉了。假如我们能打赢,人就换了。这批队员已经熬到头了,我知道。但关键时候,不能换新人。现在也没什么后悔。
    汪嘉伟担任主教练后,国家队主力阵容基本未做调整。媒介的批评声音中,用人保守和队伍老化是主要的一点。但在赴希腊之前,汪嘉伟对主力阵容进行了变动。而这又引来舆论对队伍整体配合默契程度的怀疑。
    现在换这批新队员打落选赛是出于什么考虑?
    这批新队员没有被对手摸得很清楚。因为老主攻手张翔的球比较高,欧洲队员正好善于拦这种球,人家比你还高。但是反过来他们就比较怕快球,还没准备好,球就来了,他不习惯。
    在国内当教练可能要面对的东西比国外教练复杂,比如你开始回来后还要去拉赞助,很多精力可能难以集中在训练中。
    主教练要考虑的东西是多方面的,包括要考虑队员情绪、待遇。在日本带队的时候确实没有这些方面的东西,我要求队员的是训练场上,训练场外我就不管了,工作相对比较单纯。这里当然不一样,中国队员有中国队员的特色,这样呢,无形当中也建立起一种相互的感情,比职业队的要深。
    刚回来有没有对这种需要考虑很多的工作局面不适应。
    还好,因为我在国内也呆过那么多年,对很多东西也有了解。应该说,我回来后,环境对我来说还是比较宽松的,没有花很多的精力在训练以外。虽然说比在日本的时候工作复杂多了是不争的事实,但也没有像有的人所想象的那样忙得死去活来。
    去年世界杯你说男排的目标是进前八,这次很多人都不乐观,但你说要力争拿到奥运入场券。感觉你在赛前说到目标的时候,从不给自己留什么余地。
    实际上我觉得我没有过分的渲染我们队的实力,目标也不是定得没有依据,无边无际。上次说在世界杯上打进前八名,如果正常发挥的话,应该有可能,不是说没可能,当然赛场上有各种各样的因素。
    可能每个人性格不一样。有的人习惯留个三分、五分余地。我自己觉得对人生啊,对事业啊,我应该去追求什么,我要有个目标,当然我知道有难度,但我还是要去追求那个目标。
    你的追求具体说是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就想回到国家队当教练,这是我多年来的愿望。我觉得国家队教练这个角色就是我终身要追求的一个东西,不是别的位置、别的东西可以替代的。
    为什么国家队教练对你有那么大的诱惑力?
    我认为国家队主教练是队伍中最高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我可以检验挑战自己的能力。
    在这个位置上你得到了什么?
    某些方面得到一种满足感,有一些成功的例子,当然也有很多的遗憾。有些地方,想使劲,但没有办法使劲,比如说人员的问题,球市的问题,不是靠我个人能力能够把握的,能够解决的。
    你是不是想过你处在一个不那么幸运的时代?
    有可能。但这也不是你自己能选择的。因为教练除了能力以外,还需要身体。如果说到五十几岁你才来当教练,那么最有精力的时候你已经错过了。另外,等到十年八年后,更没有机会了,也有可能。
    怎么看待压力?
    说实话,我在国外带队的时候,实际上压力比现在还要大。你知道职业队教练是什么滋味吗?球输了,你的工作就可能没有了,生活都没有保障了,我觉得国内还没有到这一步。国内不少教练说压力大,其实还没有到影响到生活的地步,还没有到悬崖边上,还差着一步呢。你即使倒下来,还能喘口气,还能活,在国外,说得不好听,你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不能往后退了,一退就掉下去了,是这种感觉。所以,我也有压力,但是可以忍受。
    每个人经历不一样,经历过了,当然觉得很正常。每个教练都有压力,竞技体育不可能没有压力。
    看过一个有关你的电视专题,你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给我印象很深。但因为做男排主教练,你不得不离开他们。
    任何事情都不能十全十美,你要是有追求,日后年龄大了,回忆起来,会觉得这段时间很有意思,虽然不一定算很成功,但是很有意义。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如果你让我做别的事情,我的心情可能还没这么好,但有时候你必须要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家庭生活,那怎么办呢?也是要考虑的。
    排球吸引你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这种项目有它的特殊性,复杂性。不像田径和游泳,成绩的提高与技术指标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那些项目相对比较单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和自己比,顶多涉及到一些简单的战术,更多的时候是靠选手自己,不用考虑对手怎样,发挥出自己的最佳实力,就会有一个确定的成绩。
    我们不是这样,你是隔着一个网子,和对手面对面的较量,除了技术上的较量,还有心理和战术安排上的较量。你的技术优势如果被对手研究透了,找到了对付的方法,可能就不再是优势。而且,这是集体的项目,不光需要每个个体有技术实力,还需要把这种实力进行最好的组合,能协调而默契的配合在一起,否则也是孤掌难鸣。所以,一个球队要取得好成绩的难度是很大的。但反过来,这也是这个项目十分富于魅力、吸引力的一个方面。因为我们是在与人打交道,其中的变化多端、跌宕起伏很多,每一个回合都没有重复。当你投入其中的时候就会发现很多乐趣,很多乐趣。
    这一次采访之后,没有再见汪嘉伟。
    中国男排在希腊失去了进军奥运会的资格。关于汪嘉伟的争议很多。在胜者为王败者寇的竞技体育界,这是必然。
    三年的时间,不算长,却是悲喜交加、跌宕起伏。不管今后中国男排会写下些什么样的故事,汪嘉伟担任主帅的这一段是难以被人遗忘的,因为那支队伍在他的调动下曾经张扬出的男儿的豪气与激情。
    2001年2月,邸安和接任汪嘉伟,成为新的中国男排主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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