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雅明--中国女子垒球队主教练  

         采访时间:2000年6月22日
         采访地点:北京奥体中心中国女垒驻地刘雅明办公室
    1999年3月,我去昆明采访游泳队的高原训练。我所住的海埂基地宿舍楼外不远,就是垒球场。每天早上八点过,女垒姑娘们清脆的喊声便会清晰的传入耳膜。透过参差的树影,能看见她们迅疾奔跑的身影。她们的勤奋与认真,在基地有口皆碑。
    海埂是中国女垒每年冬训和春训的地方。同样,每年春天,甲A各足球队也在海埂集训,每每都会吸引大批的记者。但女垒的训练场外从来都是安静的,甚至有几分冷清。奥运会上,中国女垒无疑是一支令人关注的队伍,但平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行踪。
    2000年5月,女垒结束了在昆明海埂的又一个冬训,回到北京。我们去奥体中心采访她们的奥运备战。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支队伍的主教练刘雅明。看他指导训练,口令简洁有力,声音很大,很厚重的男中音,有一种不容质疑的严厉和硬朗在里面。训练结束,同事采访提问。刘雅明有问必答,即便比较敏感的问题,他也不含糊,不有意回避。他的风格像他典型的北方男人的外表,爽快、干脆、粗犷。
    我说,如果有时间,想跟他聊聊。刘雅明点头:没问题。
    一个月后,我走进了刘雅明的办公室。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窗式空调发出嗡嗡的噪声。
    我的提问从他打棒球开始。对他做运动员的经历,刘雅明说得很短。
    我1972年开始打棒球,在北京38中上学,我代表西城队。当时干体育,就是觉得当运动员挺好的,心里挺羡慕的。我们在学校是业余的,几个队互相打,有体校的教练来看,看上了。我就等体校的通知,挺着急,通知怎么还没来呀?后来通知来了,特高兴。1974年又被选到北京集训队,那年我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第二年参加了全运会,拿了第三。从1977年开始,我们连续三年拿了全国冠军。
    当教练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1982年我退役了,没什么事儿。有一天去我原来在西城队的教练李敏宽家窜门儿,他那会儿已经是国家女子垒球队的主教练了。他说我要是没事就给他帮帮忙。我就去了,反正没事干。
    我退役的时候没想作教练,觉得那挺辛苦的,可能是呆长了,烦了,李教练一提呢,我就干吧。一干,感觉还可以。这样就慢慢呆下来了。我的一些朋友也说,你干棒球那么多年,你应该说是专业了,干垒球比干别的好点。我那时已经26岁了,一想干别的,可能也困难点儿。干跟自己专业有关的,可能还行。于是就在女垒国家集训队帮忙。后来,北京队缺教练,我又去了北京队。这样就在北京队、国家队来回转。
    说实话,当运动员的时候没想过要作教练。当教练一天到晚回不了家,其他事情什么都做不了。而且我们当运动员的时候,教练挺严格,有时候真有点"恨"他。觉得当教练天天就跟一帮队员在一起,挺单调的,不如在社会上找点其他事,接触的面广泛一点儿。
    那后来你为什么作教练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它有一种实现感,还是这种工作其实挺适合你?
    有一种成就感。当你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把队伍带到一定水平后,就有一种成就感。我到了国家队不久,1983年,女垒到香港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比赛,第一次拿了冠军。回来后体委给我们庆功,觉得挺荣耀的。而且跟李教练一起干,我们的关系很融洽,感情很深厚,训练生活很单纯,运动员也很朴实,没有人讲条件。所以当时的感觉就是没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心里比较轻松,又有成就感。1985年我们在墨尔本参加一个精英赛,跟美国等很多强队打,我们打了第二,全世界几乎最好的队都去了。1986年世界锦标赛,我们也打了第二,慢慢在世界上树立了我们队伍的形象。
    所以,教练作为一种职业,有成就感,随之而来也感觉到身上的责任了,越干越觉得有奔头了。像我这样的人,一旦干了什么事,就比较执着,而且也受到老教练的影响,工作非常投入,干什么事就非要干出点名堂来。
    作为一支球队的主教练,你的训练水平非常重要,你对自己这方面的情况如何评价?
    我当运动员的时候就比较喜欢走脑子。在北京队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一些日本教练的指导。垒球与棒球有相通的地方,我到垒球队当教练,就把棒球的一些经验引进到垒球队来,我们比一些老教练在训练思想上先进一些,在进攻、防守上都带了一些新东西来。而且我在场上演示动作,也比一些老教练有优势。慢慢的,我们在教的过程中也在不断推翻一些东西,包括一些国外教练的并不完全合理的东西。
    当然,队员习惯了老的方式,在接受一些新东西时不那么顺利。我呢,就找了一些队员,比较有领悟力的队员,按我说的去练,去体会。后来看到效果不错,队员慢慢慢慢就接受我的了。
    你的执教生涯中有没有突然感觉上了一个台阶的阶段?
    1990年以前,我主要是辅助李教练。1990年之后,李教练到国外去执教,后来为准备亚特兰大奥运会又回来了。在这中间,91年,92年吧,主要是我在带这支队伍,主持垒球队的训练和管理,一下子感觉面对的东西比较复杂。那时候觉得自己需要更全面了。1990年以前一直都打得比较好,1991年是亚洲锦标赛,要继续保持亚洲霸主地位,压力比较大,我先是要求队员按原来的思路打,冠军拿下来,喘了一口气。1992年要打中、日、美邀请赛,我觉得在技术方面必须要有突破了,因为人家对你已经很了解了,能不能有一些新的打法?所以我在1991年底、1992年初的时候,开始训练一些新的战术。在打中、日、美邀请赛的时候,非常痛快,啪的一下感觉上了一个台阶。那是我作为教练来说,非常有成就感的一个阶段,有了新的突破,找到了新的路子,形成了一种风格。队员的感觉也特别好,尤其是看到日本队也开始学我们。这实际上是在队伍中树立了一种自信,因为你现在打法先进,这条路是中国人创出来的,你是领着外国队走。
    听说1996年奥运会的备战非常艰苦?
    好多队员,在1993年就产生退役的想法了。因为这些运动员到了二十三、四岁,习惯上就觉得该退出了,出国,或者干点别的。而且要等到亚特兰大奥运会,还有三年的时间,一算年龄该二十六、七岁了,感觉自己比较困难。所以当时队伍不像原来那么好管理了。
    中国女子垒球群众基础并不好,但很多年来一直保持世界前列,主要是我们训练水平高的原因吗?
    对,主要是训练。因为我们比赛机会比起美国、日本等国家,很不够。但是我们表现出很好的基本技术。日本人在防守上比较好,我们一是身体条件比日本队稍微好一点儿,另外呢在训练过程中发展技术,还有就是基本功在长年累月的练习中比较扎实。
    像阎芳、张清芳、柳絮青她们这批队员十三、四岁就参加了国家青年队,一边正规训练,一边就参加国际比赛了。很多年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技术和见识,什么都有了。不像现在一些运动员,20多岁才进国家队,第一次出国比赛,容易犯怵。现在虽然也有青年队,但相对来讲,训练水平不够。现在运动员的吃苦能力没有以前的运动员强了。以前教练员说什么,运动员马上就去做,现在就要困难一些。
    好象现在没有特别突出的新人。
    因为训练不够,要求的质量不高。
    你带队伍的特点是什么?感觉你性格比较开朗直率,不是那种特别细的人,而女孩子比较敏感,心理承受力比较弱,你用什么方式进行管理?
    我的确不是那种特别细的人,比较直率。我刚带这支队伍的时候,就有一些教练提醒我,你不能太计较,也不能太不计较。你不计较,队员觉得你傻乎乎的,你太计较,就会掉到她们的圈儿里,拔不出来。所以我一般跟运动员保持一定的距离,包括运动员来谈话,有问题你找我,没问题,你别进门。因为男教练带女队员,就怕发生一些不必要的问题,影响到全队的情绪。所以这是我的一条规矩,因为搞不好,这个队就乱了。
    我既在平时跟运动员保持一定的距离,又在训练场上增进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大家一块儿吃苦耐劳,就像战争年代的那种东西似的。男教练带女队,尤其要负责,要自己任劳任怨。
    我原来跟李教练一起带队的时候,我老是充当那种特别严厉的角色,唱黑脸儿,好人让李教练作。我那时候就说,我跟她们厉害厉害没关系,您年纪大,我要像您那样,反而麻烦。现在呢,有时候我也想做做好人,做个宋江似的人物,但某些时候还得做李逵。确实是比以前累多了,又动手,又动脑。
    而且女队员的心理是,你男教练要是婆婆妈妈,她也烦你。
    当主教练后压力肯定更大。
    是。1996年奥运会以后,老队员基本就走了,但当时队伍已经明确目标要打悉尼奥运会。社会环境在变化,运动员意志品质、吃苦能力等也在变化,这些客观因素影响到队伍不像原来那样。
    以前我们当运动员的时候,再怎么苦,不会说不想练了。每天玩命的跑,玩命的练,就怕教练说:"你甭练了,回家吧。"现在的运动员不行,她就盼着你说让她回家。她说,回就回吧,就走了。1997年集训的时候,队伍马上要去美国了,一个上海队员来找我,说我不行了。我问怎么不行啊?她说我跟不上国家队的训练,让我回去吧。我说还有两星期出访美国了,不去了?她说我就不去了。我说美国你去过吗?她说没去过。我说没去过,你都不想去啊?她说我受不了了。我当时马上就有一种感觉,这 队伍以后肯定不好带。对队员来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那么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支撑一支队伍的东西是什么呢?
    一个是这个队伍的荣誉,对队员来讲,是一种鼓励和自信;再一点就是教练,他能在事业心、能力、威望上都具备高水平,能给队员以信任。否则就很难把队伍凝聚起来,很难保持和发展。
    成绩很重要。如果这次奥运会,我们打不好,失去了这种荣誉,这支队伍就要受到很大影响,对中国垒球来讲也可能是致命的打击。就像中国台北队,上届奥运会没打好,一下子队伍就不行了。所以,奥运会是非常关键的一个点。
    垒球在国内的开展并不好,但大家知道中国垒球在世界上的地位比较高,是一支很好的队伍。因为有这一点,各个地方队才有一个目标。比如有些地方,以前把垒球队砍掉了,后来又恢复了。现在基本上国内保持了十支队伍。如果国家队在奥运会没打好,明年全运会后,很多地方队可能又没有了,如果奥运会打好了,可能就保住了很多队伍。
    女垒这几年也不是一帆风顺,在成绩不好的时候,你的压力是不是很大?
    压力挺大的。国外垒球的发展情况比我们好得多,尤其是垒球进入奥运会以后。像澳大利亚、日本、美国,整体的投入比我们大多了。体育总局给我们的投入已经是比较特殊的了,社会上看到我们在奥运会上成绩好了以后,也有一些支持,如果没有这些,国家队的生存就比较困难。我们完全是靠一种成绩在换生存。
    这几年,一些老的优秀运动员都在国外打球,队伍里平时没有几个突出的队员。我说我就像一个"维持会长",勉强维持队伍的基本状况。现在对运动员也比较宽松,你不能控制住不让她们走。
    1998年亚运会之前有段时间,队伍情况好象不是太好。
    对。1998年的时候有世界锦标赛,有亚运会。当时,我得罪了一些老运动员,可能是有些事双方想法不太一样。我呢,办事严厉一些,要求高一些。有些老运动员就觉得,你们年轻教练,怎么穷横穷横的。其实也不是你的资历不行,我到队里当教练的时候,她们还没来呢。但就是有了成绩以后,可能队员心理起了些变化,比较要面子吧,觉得我们跟她们在感情沟通方面不是特别融洽。
    我呢,一直保持着跟队员的距离,没有说跟谁特别不错。但相对来讲,在态度上我对外地运动员稍微好一点。因为我觉得她们离家挺远,挺不容易的,应当多关心关心。对北京运动员比较严厉,因为我本身是从北京来的。以前李教练也是北京的,你要是对北京运动员更好,人家会觉得你护犊。外地队员本来离家远,你教练态度又不好,让她们觉得没什么温暖。我就一直抱着这种想法,相对来讲,一些北京的队员就觉得你对她态度不好,但我想这些都靠大家慢慢理解吧,到了一定时候,她们会知道教练其实用心良苦。我们不见得非得完全袒露自己的想法,没必要。
    那时候,外界有一些议论,说我跟队员关系紧张什么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其他的因素。我当时觉得的确也挺难的。那会儿备战1996年奥运会的时候,李教练从国外回来了,他年纪也大了,心善,对队员的要求就不像原来那么严了。后来我们年轻教练带队,再一严吧,有人就觉得你没那个必要。中国不像国外,国外运动员是自己掏钱训练的,教练不要求他,他着急,我们的运动员不一样。在缺乏自觉性的时候,就必须得要求。这种训练的确是强迫性的,你掐着时间让她跑,比她自己随便的跑肯定要难受得多,谁也不愿意自己去找个难受,但是从训练来讲,还就得要难受,才能达到应该的强度。训练其实就是一种酷刑,说好听点,是攀登高峰,与自身的极限做斗争。
    亚运会冠军拿下来以后,是不是很多东西就好多了?包括队员对你的理解。
    亚运会以前,1998年世锦赛,我们的名次一般。当时上面给我们一个任务,一是在世锦赛上拿奥运会入场券,二是亚运会拿金牌。对我来讲,世锦赛就是拿入场券,至于是第二名,第三名并不重要,但亚运会我们必须拿金牌,因为我们要争取三连冠。所以世锦赛相对来说是次位的。我的想法是把重点放在亚运会。
    以前在世锦赛上,我们1986年第二,1990年第三,1994年第二。从我们队伍来讲,1996年奥运会后,一些优秀的老队员出国了,队伍情况不太好,直到1998年5月世锦赛前才把她们叫回来,就是为了拿入场券。当然有人觉得你上届拿了银牌,这届是不是该拿金牌啊,但是实际上队伍没有那样的实力,你的实力决定了你就是这种成绩,这是客观规律。比如1996年奥运会,我们拿银牌,有人说是美国裁判偏向,我说不是这种情况,从各方面来讲,你就是不如美国,说白了,那个冠军要不让美国人拿,不合乎情理。美国多少人打垒球啊?当然,要有以弱胜强的认识或者说概念,各方面有精密的研究,那你掌握好了,利用好自己的优势,有可能。当时在亚特兰大,从心理上来说,没有拿金牌的准备,觉得不太可能,因为我们干这个,知道相互的实力。
    曼谷亚运会的冠军对你很重要,是吧?
    我也这么看。因为这是我当主教练以后最关键的一场比赛,一是队伍的成绩,二是体现你管理队伍的能力。一个队成绩好不好,不是光体现在技术上,而是体现一种综合的管理。比如说,队里有两三个队员跟你不配合,你就打不好。只有你把整个队都团结起来,再把技术掌握住了,那你才能打出理想的成绩。
    1998年世界锦标赛的时候,这方面不太理想,队员有队员的想法。到了亚运会之前,就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队员都能理解了,我讲什么她们都专心听。亚运会第一场比赛,一个队员在执行教练的意图上不是很清楚,那么就下来,大家都同意我的看法,到后面的比赛,队员执行我的意图很坚决,包括到决赛,整个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上。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主要运动员都能贯彻我的想法,体现了我在这个队中的主导,我能够抓住这个队了,这是我的实际成绩。
    这个成绩印证了你的指导水平。
    对,我和队员互相承认了,她们承认了我的领导,我的工作方式;反过来,我也承认了她们的能力。我和队员的关系上了一个台阶,包括我和队员的感情。通过比赛,我们互相更多的理解了,信任度更高了,以前不说的话,她们现在也能对我说。
    女垒在国内的基础比较差,但国家队在社会上又是一个有名气的队伍。公众不会更多考虑这个队伍面对的难处,他们印象中你是奥运会亚军,你应该取得好成绩,可能这种期望和实际的情况多少有些错位。
    这种情况,我早就做好准备了。如果一个教练连这点都不明白,那比赛场上的事也很难应付了。一个人不光要了解自己专业的东西,也要了解社会上的情况,包括领导的意图。现在比如说甲A足球,主教练好不好,好,但三场打不好,你马上下课。有这样的例子了,我是做好了准备。比如,懂行的人认为我的能力、技术各方面都很好,但也有人不理解,认为你带队没成绩,他不管你是什么情况,到时候你该下台就得下台。这可能就得看领导眼光啊,你自己为人处事的方式啊,等等,各方面的因素来决定了。从我来讲,这届奥运会,打好了,我在这儿继续做,打不好,也做好准备,说不在这儿就不在这儿了,那都是很正常的。
    你对这个位置在意吗?你把它当作自己一种实现个人价值的位置,还是说只是一种职业,和其他职业没什么两样?
    我是不在乎,因为我觉得一个人要是有能力的话,不在于他在哪儿,在于他自己的需要。比如说,明年,如果一帮老运动员全撤,只剩下一批年轻运动员,我再有能力,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带不出成绩来。因为那些老队员是经过十年八年锤炼出来的,现在的很多年轻队员,她们的意志品质,各方面的环境,使她们很难到达那样的档次,那我这个教练可能随时就完了。你体现不出自己的成绩了,那时候你就不由自主了。
    当然有人说,你是教练,你再练出一批队员来,但我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有些时候,可以说,运动员是关键。
    如果说有一天队伍的成绩处于不怎么好的状态,而有关方面还是让你做,你是选择接着做,还是自己干脆就不做了?
    从我来讲,这十几年,的确是太累了,有喜有忧,有高兴的时候,也有愁眉不展的时候。比如说就像1998年上半年的时候,人家看见我都说每天见你都愁眉苦脸,看着那么累得慌。我说没错,现在当主教练不像以前,只要卖力气就行,现在不是,你干什么的时候都要想着这事,想着那事,现在整个一个累心。看见队员有脸色,就得想办法怎么跟她谈谈啊,看见教练不顺心,就要跟教练去说点什么什么。你还要考虑怎么把你的训练上一个档次,这才能不断的促进你,不断的引导这支队伍,让队伍的训练、队员的情绪老是处在一种向上的状态中。
    那你要感觉有一天比现在更疲惫,是不是就要考虑放弃了?
    那也不一定,不一定。因为我也不是见困难就躲的那种人。这个就在于别人的理解。我这人比较直率,只要你理解,我再苦再累,那我也能接着干。如果说我干了半天,没有理解,那我干什么呀?比如前两年,队伍没打好,有关领导就说,垒球队挺不容易的,能打成这样也算可以了。那有这么一句话,心里就甜滋滋的,再苦再累我也忍了。碰上不明白的,说李教练带的时候挺好的,他带怎么就这样了?要这样的话,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干了,有什么意思呢?
    有些教练习惯给自己定一个目标,你也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吗?
    每个教练都有目标。我是要看,哪一个阶段,哪一个是主要的,那我要达到那个主要的成绩。比如这几年,那主要的是亚运会,我就奔那个目标去。打完亚运会,我们一个领导聊天就说,1998年世锦赛的时候,你两败,亚运会第一场你又输了,后面你却噌噌噌,到决赛你打人家5:0。你这不是调我们胃口吗?我说,不是那意思。或多或少的,你要是不突出重点,就抓不住主要的,比如世锦赛你把日本打得挺狠的,亚运会可能就会很费劲。要打好了,你说什么,队员有时候听不进去,就像学生,他考了不及格,正好你可以有机会去说。因为他不及格的时候,是把自己的位置最放下来的时候,你在这时候说什么,他可以心甘情愿的听。
    一些小比赛,邀请赛,我不提那么高的要求,该玩儿就玩儿。平时跟你打,我睁一只眼,关键的时候,要赢你,我睁两只眼睛。
    这种特殊的关系要处理好,特别像我们队现在的情况,这么种状态,就不能什么时候都全力以赴,就像一根弦,你老绷着老绷着,就该断了。
    很多教练希望到奥运会上去夺冠军,你有没有设想过取得奥运会金牌?
    我不是那么强烈。因为毕竟还是要实事求是。可以做一次梦,但是老做梦,你的神经就要受到刺激了。适当的时候逮着机会,努一把。不是说我必须得奔那儿去,你也累死,运动员不说累死,也得练烦了。因为我们太了解自己了。就像跑圈,你偶尔说,今天跑1分20啊。努把劲儿,可能就跑下来了,你回回要求1分20,就跑不下来了,这是现实。
    从总体实力上来讲,我们不够,但是比赛过程中,又有突发性、偶然性在里边。我们的机会是百分之五,在某个时候,机会来了,就尽量的去抓住它。我们现在做的是基础,基础有了,水到渠成。
    女垒现在的主要缺陷是什么?
    现在一批年轻队员从选材上总体比不上那批老的,像阎芳、张清芳她们。她们在二十岁的时候已经表现出很高水平,现在二十岁的队员中找不到那种,那种队员是可遇不可求。现在也有些20岁左右的队员,我们一直有意培养她,培养半天,可就是不行。你培养她、启发她、对她寄予很大期望,她跟你来一个:你别对我期望值那么高。能把你气死。
    对年轻队员哪能没有期望值,有心的队员她会希望教练对她这样,因为你已经具备一定基础了,只要自己再往上一冒,你可能就是优秀了,你就超过别人了。但她好象就不愿意跨这坎儿去。
    是不是做教练经常会处在这种无奈的状态中,因为一个是内因,一个是外因,你可能付出了很多,但不一定有好的结果。
    当教练最痛苦的就是运动员不理解你。比如运动员习惯了以前老的方法吧,教练在训练上有新的想法,教给她们新的概念,她们不能很好的接受。这种时候,教练挺难受的。这种情况,这两年比较多。因为在垒球训练上有不少老的观念,你要去改变它,提出新的,难度就比较大。
    说点高兴的事吧。
    高兴的事就是运动员拿了成绩的时候啊,可惜那太短了,那一刻是别人都享受不到的。(刘雅明无声的笑了,像是独自欣赏内心深处的某种得意。)
    还记得悉尼奥运会领奖的情景吗?
    奥运会领奖其实没教练员什么事儿。曼谷亚运会好一些,去了不少记者,让教练说一说,总结总结。1990年亚运会、1994年亚运会,包括1996年奥运会,教练都是呆在下面,也没什么记者。队员领奖了,教练就在下面使劲给她们照相。完了就完了,感觉挺凄凉的。(刘雅明又笑了,但这次,是那种解嘲似的笑。)
    参加奥运会还是有一些特殊感受吧?
    奥运会是不一样。那种气氛、那种压力都更大了,像罩在一个大笼子里那种感觉,就好象把你扣在那儿似的,不允许你有其他一点想法。在亚特兰大,我们没有住在奥运村,是在一个兵营里头,戒备森严。而且一去到赛场那种环境当中,那种感觉,真是......第一天,我们没有比赛,我一个人去到赛场,看波多黎各跟澳大利亚的比赛。当时一去,那种场面啊,真是终身难忘,我从来没见到那么多人看垒球比赛。外面排队得有一公里吧,慢慢往前走。我心想这么多人干嘛来?因为那也是一个有不少场地的体育中心,我心说这些人是不是看别的啊?结果往前走,看见他们都是奔垒球场去的,心里不能不感慨。
    那场地能容纳两三万人吧,中国队每场比赛,观众席几乎都坐满。因为我们队在美国、在加拿大非常受欢迎。加拿大杯,我们去了七次吧,那儿的人对我们都非常好,当然我们球也打得漂亮。还有一些其他因素,我们的队员没有傲气,比较随和,虽然谈不上太漂亮吧,在形象上也比有的队好,加上球也确实打得不错,所以特别受欢迎。
    这次马上又要去打加拿大杯,是不是不会要求什么成绩?
    这次比赛,我主要是想磨合阵容,演练阵容,检验训练成效。另外就是通过这次比赛,确定去奥运会的人选。还有就是进一步了解对手,确定我们奥运会的技战术打法。
    当教练多年,对家庭生活是不是影响很大?
    我们家离队里就一公里远,但是我回不去。因为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一走,队伍就散了。比如有时候我出去,我这门一锁,队员就呼呼往外跑。所以我这办公室,平时不关门,不管是找人来谈话也好,我自己一人在屋里也好,这门老开着。这样,队员们知道我在这儿。前天,我们练完了,晚上9点了。我们主任来了,让我给他汇报汇报队里的情况,我们就下去了。走之前,我外面门没锁,虚掩着,里面门锁了。等我10点回来一看,外面门给推开了,她们看我里面锁门了,知道我不在,有的队员就跑出去了。说饿了,吃东西去了。所以,为了稳定,为了让队员踏踏实实的,我只能在队里呆着。
    对我的孩子来讲,我觉得我帮不了他。但我在外面的形象,在工作上的业绩,在他脑子里会产生作用。因为我干的不是一般的工作,有一种荣誉感,他会觉得他爸爸是这样一种人,对他的学习也会产生一种刺激。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也会选择有理想、有抱负的那种,至少对他是一种启发吧。
    我确实对孩子亏欠很多,帮不上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不过,跟他妈聊天的时候,我说,咱孩子对我什么态度啊?她说在他那儿你是第一的,我是第二的。孩子从来不跟人炫耀他爸爸是干嘛的,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我是干嘛的。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本来他在学校表现比较好,几年都是三好学生,如果最后一年又是三好生,就可以保送实验中学。后来,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吧,保送另外一个孩子了。我去开家长会,老师见我,说你是在外地工作,是吧?当时我也是刚刚冬训回来,黑不溜秋的。我说是,我从外地刚回来,孩子表现怎么样?我说几年他都三好生,这次怎么没评上?老师说有点小毛病。我要是把我的身份跟学校说一下的话,或者找一些关系,比如教育局什么的话,那可能孩子就保送了。但那么些年,孩子也没说过,他妈也没说过,我们讲就让孩子自己考吧。孩子现在上高中了,他们老师也不知道我做什么。我说,咱们别炫耀,干什么靠自己,别养那些坏毛病。
    比赛完了,调整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在家多呆会儿?
    不是。我跟家呆不住。比如九、十月份,比赛完了,后面两个月队里没什么事儿。但我总觉得脑子里面老有事儿,从来没有说踏踏实实的呆着的时候。我自己特别想啊,找那么个山沟儿里一呆,两天、三天,或者一星期更好,什么都不想了,就是清山绿水的那么一呆,最好。但可能没这种命,总是这事那事。人说,你比赛完了,还不踏踏实实?包括我爱人也说我,你瞎忙活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忙什么。还是离不开这个队,老来这儿,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
    是真的有那么多事儿还是你性格上闲不下来?
    可能是我性格上。惦记的东西太多了,放不下来。我也不是安静不下来,其实在队里,练完了,要没什么事,我也不看电视,就在这屋里,我能坐一晚上,一句话不说。我也不需要别人来,不聊天儿,只开一盏小灯,一晚上,连窝儿都不动。为什么回家少,也有这个原因,累了一天,就想自己安静一会儿。回家吧,可能是训练时候说话太多了,反而没话了。
    有人会说,尽管事业成功,但是缺少家庭的天伦之乐,也是一种缺陷。你怎么看?
    这要看什么人看了。有人还羡慕我:你这老不回家,也挺好啊(笑)。我说你是家里有矛盾,不想回家,我是回不去,不一样。
    我觉得,一个男人,要没有事业,到一定时候也会被老婆、孩子看不起。事太多,也有矛盾,老不回家,肯定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呢,这又看怎么去理解。作为我爱人来讲,我孩子来讲,他们能理解,他们就能原谅我那么多年在外面。
    其实,一个家庭,两个人老在一起,不见得有多少乐趣,天天就那点事儿。倒不如说,你干你的事业,有时回到家的那种亲近感比天天在一起的那种亲近感还强烈一点儿。天天在外面,你回去,你觉得那是一个家,没有压力。当然没有压力不是说不惦记,反正跟家里哪个房间呆着和跟这儿呆着,那感觉不一样。
    如果遇到矛盾,尤其不被人理解,甚至不被领导理解的时候,你用什么方式去面对?
    以前啊,我会说几句,争几句。比如战术打法啊,技术风格啊,我的想法跟传统的不一样的时候。有时别人对我不理解,包括对我有一些看法。以前呢,我老申辩两句。后来觉得没那个必要,我的想法,在训练中,队员能理解,行了。其他人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不管那一套。如果说外面人不理解,队员不理解,我孤家寡人了,那可能就是我的不对了。现在有不少队员能理解我,我觉得有这帮人理解我,那我就无所谓了,我就坦然了。
    技战术训练方面,是你自己琢磨还是跟别人商量?
    我自己琢磨多一些。现在有教练组了,我把我的想法跟他们讲,是商量,也是一种启发,看他们还有些什么方法手段,这样会更丰富一些。当然,从我来讲,我必须先有自己的想法,你才有一些新鲜的东西,才能让人信服。我平时想了很多,办事,我不会不想就去做,或者嫌麻烦我就不做。
    在乎人际关系吗?
    这方面我比较注意,我希望跟周边都搞好关系,多交些朋友。实际上,在外面我的朋友挺多的,而在内部,因为经常接触,有一些矛盾免不了。还是那句话,就看相互理解不理解了。我这种年龄,和运动员很多想法不同,她们从她们那个角度看问题。作为教练来讲,一方面要启发,另一方面也不能迁就她们,那就容易产生一些矛盾了,那没办法。我经常说了,我不是带某一个队员,我是带着二十多个队员,如果我偏着你,那其他队员我没法带了。一个教练员你要说队员跟他没矛盾,那是不可能的。而且队里还有一些利益的关系啊,名誉的关系啊,有些尖子运动员在这些方面也比较敏感,所以教练不能都迁就。
    以后的打算是什么?
    以前我曾经想过出国当教练,现在完全没这种欲望了。因为这几年带着这个队,作为中国人有一种自豪感,我觉得出去以后,那种压抑感特别大,觉得没意思,没必要。到国外去,说白了就是挣些钱,挣完了你干什么呀?你买的是什么?你是买来一种享受还是精神压抑?现在国内条件也不错。
    但是人呐就怕空虚,比如说比完了,没事了,或者是没比好,歇歇了,那我肯定就会在家里觉得苦闷没意思了。就像我1982年退役了没事干,满处乱溜达,溜达到李教练家,李教练说没事儿来帮帮忙吧,就干垒球去了。所以以后的事也没仔细想过。
    作垒球教练多年,在你心目中,是对它有感情,还是当它是一种职业?
    两者都有。对垒球,也不是说爱得不行,离开它就不行了。但我干了这么多年,确实对它特别投入,想把它做好。我跟一些朋友说,如果有一天不做垒球了,做别的事,我一样能把它做好。我觉得,一个人,如果真的聪明,有能力,不是说只能做一件事,他换个地方,一样能成。
    所以以后我做什么,以后再说。实话说,以后垒球也比较困难了。
    垒球在亚洲,就必须拿金牌。亚洲主要的强队就是日本了,一般比赛没关系,大比赛就必须要赢她们,这些年,亚洲锦标赛也好,亚运会也好,关键比赛,我们从来没输过日本。
    对教练这个职业,你的弱势,或者说局限是在什么地方?
    有时候还是不够细。另一个,有时候在队伍管理上,拉不下脸来。有些事儿拉下脸来可能更好,处理起来更简单。有时候是太讲人情了,心太软,没错儿。我自己看自己好象老是那么完美(笑),其实毛病不少。有时候也不顾别人面子。
    有特别欣赏某个队员或者特别不喜欢某个队员的情况吗?
    其实有。我说过,别人不理解的时候,是我特别烦的时候,那么有队员这时候能理解你,你当然会喜欢。俗话说人心换人心嘛。但是呢,作为工作来讲,你也不能过于表露,那么多队员呢。再说女孩子又特别敏感,你稍微对她多几句话,或者多几个笑脸,就容易觉得你怎么怎么了。所以说白了,也得强装着公平。即使对几个尖子队员,我也不会宠你呀,或者说关照你呀,不能让她们把自己架起来,放不下来。
    感觉你是一个很自信的教练,是不是这种自信让队员感觉到后,也就成了你的威信的一部分?
    一个教练能让队员信任你,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2000年9月,悉尼。刘雅明第一次以主教练身份率中国女垒参加奥运会。
    赛前,我的同事,女垒的专项记者向我们介绍她所了解的中国队的情况。她认为,跟四年前亚特兰大相比,中国女垒老队员伤病增多、体力明显下降,而年轻队员中尚没有明星级的人物。她说:"我们恐怕得作好准备,中国女垒拿不到奖牌,但她们其实已经很不容易。"她说完,有几分钟,满屋子的人都沉默。
    第一阶段比赛,中国女垒先后负于日本和澳大利亚。我们转播了中国队与美国队的比赛,多数人都不大懂得垒球,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震撼于中国女垒所表现出的那种坚韧与激情。中国队以2:0结束比赛,她们用了四个多小时去拼得这个结果。这也是中国女垒多年来首次战胜美国队。
    悉尼奥运会女子垒球最终的名次是:美国队蝉联冠军,中国队名列第四。和我们专项记者赛前的预测吻合。恐怕,也是刘雅明事先预想到的结果。
    2001年2月,中国女垒新的教练组成立,未设主教练一职,原北京女垒主教练霍忠明出任教练组组长。刘雅明不在教练组名单中。
    2001年4月,刘雅明赴美,去著名的职业棒球队道奇队考察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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