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江川--中国国际象棋队总教练  
采访时间:2000年7月24日
采访地点:中国棋院阅览室值班室
1997年12月,我到荷兰格罗宁根报道国际象棋女子世界冠军候选人赛。包括谢军在内的十位世界女子顶尖棋手参赛。头一年,谢军在西班牙输给大波尔加,失去了世界冠军称号。她必须在十位棋手中取得前两名,才能够争夺挑战权,进而获得重夺世界冠军的机会。两轮单循环,每个棋手都要下18盘棋--比赛如同马拉松,延续近一个月时间。
 陪伴谢军坚持这场马拉松的是叶江川,她的教练。住的房间很小,贴墙一张一米宽的单人床,写字台上堆了很多棋书,一台笔记本电脑。地上有行李,还有在桌上放不下的书。两个人每天摆棋,剩余的空间只容得下摄像一个人进去,我只能站在卫生间。听见走棋的声音,听见他们小声的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种沉重,一种压抑。
 第二天,在饭店楼下碰上叶江川,拎着塑料袋,里面是盒饭。"给谢军买了点中餐",他说,脸被寒风吹得发红。
 倒数第二场,谢军对约谢里阿尼。谢军走出一步错招,如果被对手抓住,便全盘皆输。也许是紧张,没能看清棋局,约谢应出一步错棋。约谢一落子,叶江川几乎是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快步走出对局室。"看人下棋比自己下紧张多了,不过,还是自己下过瘾。"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中国最好的男子国际象棋棋手,同时,他又是中国最好的女子国际象棋棋手的教练。
 棋,这个特殊的体育项目,给了叶江川特殊的身份。
 就在那个时候,我想,我该跟叶江川更细致的聊一聊。
 后来,好几次在台里碰上叶江川,来做讲棋的节目。对推广国际象棋有好处的事,叶江川从来积极,在负责国际象棋报道的记者中,他口碑甚好。
 采访叶江川是在一个下午,头一天,他刚参加完一个十六级的高水平国际邀请赛回到北京。我去之前,他在跟几位年轻棋手下指导棋。

先说一说你下棋的经历吧,另外,什么时候开始当教练的?
 我学国际象棋的经历比较特别,和现在的很多棋手不一样。我以前是下中国象棋的,18岁才开始下国际象棋。现在的棋手,十一、二岁开始下已经是比较晚的。好多五、六岁就学棋了。
 我学中国象棋也很晚,开始是纯业余的。后来参加太原市少年比赛,拿了冠军。1978年,我们山西恢复国际象棋的专业队,之前我接触过一点国际象棋,挺感兴趣,就决定改行了。那时候,我们的比赛机会很少,棋书也很少。我记得只有一本油印的棋书,学棋几乎是从头摸起,因为自己很努力,所以进步比较快。三年之后,我21岁,拿了全国冠军。这之后,我一共拿了七届全国冠军,到目前为止,在国内男棋手中是最多的。
 1988年,我们当时的国家集训队在北京老山。棋院院长陈祖德提出国际象棋四步走的规划,第一步就是要把女子水平搞上去。具体说就是集中国内最好的棋手,采取"男帮女"的方式,"一带一",一个男棋手带一个女棋手。那时候,我就带上谢军了。后来,其他的组合都陆续散伙了,只有我和谢军一直到现在。
 从严格意义上讲,那时候,我还不算正式的教练,我主要还是一个棋手,但谢军出去参加比较重要的比赛,都是我带着她,实际上行使着教练的职责。这中间,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表明我成为了谢军的教练,只是这么自然而然的,我就成了她的教练。
 你直到今天依然是一个棋手,那么你在教练这个角色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多吗?
 比较多。应该说,我在下棋上有一定的才华,而且在国内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刚开始带谢军的时候,她水平还比较低,在棋盘上对她花的精力对我来说很多是重复劳动。如果不带她,这些精力完全可以投入到我自己提高棋艺的过程当中,这客观上对我自己有不少的影响。
 谢军是一个对棋很有感觉的棋手,进步很快。1990年,她就获得了跟南斯拉夫马里奇争夺世界冠军挑战权的机会。后来的比赛水平越来越高,压力越来越大,对我来说也意味着越来越高的要求,到后来也对我的提高是一种促进。
 当教练必定要分散你自己提高水平的精力,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损失?
 的确,带谢军的开始阶段,我28岁,也是我作为棋手来说提高棋艺的最好年龄。如果不当教练,只专注于我的棋,也许会达到比现在更高的水平,但是离世界冠军还是会有一些距离,所以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人有所得就有所失。我的心理是比较平衡的。因为中国国际象棋从当初那种条件发展到现在这种局面,谢军所起的作用是比较大的,而我在其中也有一定的作用,我所付出的东西没有白费。
 当初接到带谢军的任务的时候,你明明知道那是你自己提高棋艺的最佳时期,你的内心有没有犹豫和矛盾?
 当初其实是一个比较松散的联合体,并没有硬叫你怎么样怎么样。但是作为棋手,在国内比较前列都比较要强。我想,既然带,就要带得比别人强一点,要干就把事情干好。谢军确实比别的女孩子灵活,她知道怎么学招,有领悟力,人又比较勤奋,所以很快就让人看到了成果。就像老师带学生,总能让你看到进步,你哪怕多花点时间,多花些精力也愿意。可以说我们两方面的因素促成我们一直坚持下来了。
 当时没想我们会走那么远。那时候觉得我们国家的水平离世界冠军是非常遥远的,能够进入世界八强就不容易了。在大家眼里,苏联那些棋手是有些高不可攀的。包括我1990年带谢军到格鲁吉亚去打候选人赛的时候,当时只是想能不垫底,不要打得太难看就行了。但是在那一次比赛之后,我们看到了谢军拿世界冠军的可能。
 那场比赛之前围绕我是不是以谢军教练的身份去,还有过一些争议。因为毕竟我那时还是一个队员,从来没带过棋手出国比赛。最终领导还是决定派我去,应该说是比较特殊的,因为一般都是教练带棋手出去,而我是棋手带棋手,在咱们国家也算是开了一个先例。好在那一次我们把任务圆满完成了。
 看到谢军有争世界冠军的希望,随后投入就更大了。后来对马里奇、对奇布尔达尼泽、对约谢里阿尼,每天的准备都是十几个小时。以前不像现在,有电脑,那时资料全靠我们平时搜集,从各种刊物上找过来,自己抄,归纳,花了很大的精力。
 你说1990年候选人赛的时候没想到谢军会取得那么好的成绩,当时是因为谢军的超水平发挥,还是她已经达到了那种水平,而我们高估了对手的实力?
 两方面都有。一方面是我们经过几年的苦练,谢军的棋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比较高的层次。还有,谢军在比赛中发挥非常好。当时谢军头一盘棋就输了,我从心理上给她鼓励,帮她分析对手,为她制定了比较正确的比赛策略。从那儿开始,我对当谢军的教练或者说助手真正感觉到兴趣了,以前觉得下棋是棋手自己的事儿,那一次感觉给棋手提些建议、做些分析工作的过程自己还不错,还胜任,就有了一种"这样的事情我不干谁来干"的感觉。
 你带谢军付出了不少精力,而作为棋手,你在年龄上跟目前国内的其他棋手相比也没有优势,但你的棋还在不断往上走,这是因为你自己在棋上花的时间比别人更多,还是你在棋上的确有过人的天赋?
 我在棋上花的时间还是比较多,我想恐怕不次于国内的任何一个棋手。为什么我到四十岁了还有竞争力,首先是我对棋的热爱,把很多时间,很多精力花在了对棋艺的探讨上,如果没有这一点,我也很难坚持作棋手到现在。
 现在在棋盘上,可能很难分开什么时候你在作教练,什么时候你是一名棋手,两者好象是融为一体的。
 对,是这样。我现在所担当的棋手和教练这两种角色之间并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我在为别人分析棋的时候,有时会比较紧迫,觉得缺少对自己的棋的研究,对自己的专项比赛可能有一点影响。但是对棋的整体理解,我觉得这么多年的教练做下来,是一种综合性的提高。因为棋手是限制在这个圈子里面,主要是争胜负,比较考虑自我,做了教练以后,对整体的大局的感觉不同于一般的棋手。尤其是有关这个项目发展的问题,更多的进入了自己思考的范围。
 在当教练之后,我有了一个认识:一个棋手的价值不仅体现在自我的创造,而且还可以给这个项目做更多的事情。从事这个项目,不光是在技术上有更深入的研究,而且在对这个项目的宣传上,在教棋育人上,在帮助年轻棋手形成对生活的态度这个过程中,在这些方面使自己有了更多的认识。人的眼界比较开阔了,不是只盯着自己那一摊儿。这是我收益比较大的地方。看到别人的成功中也体现了我的一些价值,跳出了一个单纯的棋手的圈子。
 就像你讲的,我现在的角色,究竟更像一个棋手,还是更像一个教练,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比较模糊。
 你比较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责任感或者你所说的"大局观",是在谢军拿到成绩,感觉到她的成绩会带动中国国际象棋的发展的时候,对吗?
 对。谢军所取得的成绩,确实对中国国际象棋发展的推动非常大。国际象棋在中国本身是舶来品,以前它的影响非常小。社会上很多人是通过对谢军的关注更多的关注了国际象棋,很多孩子在谢军成绩的影响下开始学习国际象棋。正因为看到了这些,所以觉得自己所做的工作非常有意义,虽然"小我"上损失了一点,但是在"大我"的概念上有更大的收获,因为这个项目也是水涨船高,整体水平上去了,对我自己作为棋手而言也是一个更好的环境。站得高一点看的话,谈不上什么亏不亏的问题。
 作教练除了你所说的大局上的"得"以外,在作教练这个过程本身当中,你体会到乐趣了吗?
 说实在的,指导别人下棋和自己下棋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我在作教练的过程中也有很多的烦恼,你要去指导棋手,让他领悟,你总感觉你自己拿出来的是最好的,而棋手也有自己的东西,如果他对你的东西不能很好的理解,领会不到你的时候,那是我比较难受的。
 另外,任何的项目,教练与队员之间,既是一个共同发展的整体,又是一对天然的矛盾体。我刚作教练的时候,遇到一些利益、荣誉、分配等方面的问题,它们对我来讲是新课题,当时在某些时候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时间长了以后,对很多问题有了更正确的思考,我觉得我和棋手都还是做得不错。现在来看,当时有一些不平衡,不舒服的时候。从我来讲,作为教练,会觉得我辛辛苦苦指导你,希望得到的好象和实际中不符;棋手也觉得她经过了很多很多的努力。出现这种情况以后,我觉得两个人都应该互相的往对方的想法上靠一靠,另外也随着个人的更加成熟,慢慢的就没有太多想法了。这么多年,我和谢军的合作,尤其是现在,应该说是非常好了。大家互相之间对对方的个性,对事物的判别,对事情的规律,都有更深的认识。
 带谢军下了那么多场比赛,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次?
 两次比赛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一次是1990年在格鲁吉亚下世界冠军候选人赛,开始抱的希望不是很大,下到后面谢军有希望了,那种时候锻炼了自己对整体全局的判断力,一种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一种综合的应变能力。在很短的时间,你需要帮助棋手拿出方案。谢军如果在那一次闯不出来的话,不一定就有后来的谢军。关键的那一步,她跨过去了她的信心就有了。
 还有一次是1997年在荷兰的格罗宁根,你去拍摄的那一次。那次确实也非常难。因为谢军在前一年被波尔加打败以后,自身的心气儿受到影响,不是很自信。格罗宁根的比赛是十个人打十八盘,打得非常漫长,像马拉松一样。下到中间的时候,比赛的形势对谢军非常不利,她已经有打退堂鼓的念头了,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艰难的关口。谢军说,只要后面不要打得太难看就行了,她是这种想法。我还是鼓励她坚持,想了很多办法,那一次能够跨过那道坎儿,才有了谢军重新夺得世界冠军。
 谢军拿世界冠军的比赛,相比而言倒没有上面说的那两次出线更难。
 而且那两次不像谢军争冠军的比赛,有很全面的配备。两次都是我单兵作战,没有领队,也没有翻译,我既要当谢军的教练,还要负责她的生活管理,而且要管宣传,给国内媒介发布比赛的进展情况,每天电话要打三四个小时,感觉自己特别的累。
 两次比赛谢军最后能够打出来,对她来讲都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尤其是格罗宁根的比赛,我也非常佩服谢军,在关键的时候能咬住牙,意志非常顽强。
 我不懂棋,我不知道谢军的棋是受了你很大的影响,还是她有她个人鲜明的风格,而你是在给她做一种补充。
 从个性上来讲,谢军比我更强一些。从棋上来讲,她走得比我更远一些。我所说的"远"是指她的棋风更过分一些,更追求那种战术。当然这么多年的潜移默化,她受我的影响确实比较大。她的每一盘棋下完以后,我都摆给她看。棋的内容通过语言的交流也好,见招的交流也好,我的棋上的思想、思维方法肯定对她会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尽管有这样的影响,她毕竟是她,她有她自己的个性,有她自己的气质,融入到棋中,必然也有她的特性。我们的棋大的方面比较相似,但在很多微妙的地方又不是相同的。
 我开始带谢军的时候,正好是她对棋比较朦胧的时候,在棋的风格上可能受我的影响比较大。
 你和谢军合作多年,对彼此的棋都很熟悉,那么在比赛中遇上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情况?
 在最初几年,我们在比赛中碰过一些,总的来讲还是我赢得多一些。后来我们的比赛就很少了,考虑到我们两人的关系,就不下了。偶尔碰上那么一次、两次,在我的印象中好象是和棋。
 谢军去年战胜加里亚莫娃,取得了旧赛制下最后一个世界冠军。以后,她要面对新赛制,她想卫冕是不是更不容易?
 对。从旧赛制到新赛制对谢军来讲是个非常严峻的挑战。因为新赛制采用淘汰赛,有很大的偶然性,一两盘棋没有发挥好就被淘汰了,不像以前,丢了一两盘棋还可以在后面的比赛中追赶。淘汰赛要求棋手有更高的心理素质。
 新赛制对卫冕冠军来说,就没有以前那种等待别人来挑战的特权了。稍微特殊一点的是她可以直接进入第二轮,后面就跟所有人一样了。现在新赛制还没有完全确定,但是很有可能是这样。
 那你们有没有就新赛制下的有关应对措施进行探讨?
 我们协会已经在做这方面的研究。总的感觉是,新赛制对棋手心理的要求更高,能不能咬得住牙,能不能正常发挥水平,能不能在输了一盘的劣势下再扳回来,然后在加赛中取胜,这都有很多问题。
 像去年在拉斯维加斯举行的新赛制的男子国际象棋锦标赛,我们的彭小民已经进入了第二轮,他先赢了一盘,只要第二盘下和就行,而且他是先走。但就是和不下来,输掉了。
 为了配合国际棋联的赛制改变,我们今年全国比赛就改赛制了,采用淘汰赛。而且奖金设得比以前要高,给大家一种更大的压力。
 你如何看待谢军的实力和前景?
 我觉得她现在还处在一种上升阶段,她的潜力还是不错的。只要她自己能够把自己各方面的精力处理好的话,她还是很有希望,但也不是说她有绝对的实力能在女子里面拿冠军。她应该属于在前列的。
 前不久在世界女子明星和元老对抗赛上,谢军在女棋手里成绩排在第一,总成绩排在第二。第一是一个男子的"元老",他实力很强。参加比赛的还有约谢里阿妮、加里亚莫娃和奇布尔达尼泽,谢军比她们成绩都强。
 以前我对谢军的棋不太放心,现在,从她棋的内容来讲,稳定了。但同时,需要在其他方面工作能做好。比如棋手状态的调整,赛前的安排,她也意识到了。因为她现在有学业的问题,还有其他一些牵扯精力的地方。
 你们有没有商量过未来的计划?
 现在关键就是要看谢军在棋上是什么样一个态度,她的精力能不能达到。如果她下决心往下走,我肯定还会跟她一起,分出一部分精力,帮助她。而且现在的情况和以前还不太一样,以前对她我需要投入很大的精力,现在她的水平更高,只需要在一些关键性的地方大家研究,不会占用我太多的时间。
 2000年年底,实行新赛制的首次世界女子国际象棋锦标赛在印度举行。一号种子谢军与另一名中国棋手秦侃莹在决赛中会师。这是国际象棋女子世界冠军的争夺第一次在两名中国棋手中展开。谢军夺得冠军,从而成为第一个在新旧赛制中都取得世界冠军的棋手。在这次比赛中,叶江川仍是谢军的教练。
 跟加里亚莫娃在沈阳争冠军的时候,为帮助谢军准备后面的比赛,有时你跟章钟一起拆棋到半夜两三点,是不是谢军盘面上的不少东西其实在下棋以前就在你们的准备当中?
 也不完全是这样。从我们的角度来讲希望做得更好一点。确实在国际象棋的对抗赛中,棋手如果在布局阶段能够下得比较顺手,对他以后的战斗就能提供很好的帮助。但实际上很多棋并不是完全像你事先想象的那么去发展,对手会猜你将采用什么样的布局套路,他再用什么样的手段去"避"。我们所拆解和研究的是在对手熟悉的棋路中去找一些应对,当对手"避开"以后,就进入了他不是十分熟悉和擅长的范畴,无形中就削弱了对手的力量。这样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 其实很多时候是谢军在场上发挥她的创造性,因为她和对手往往都是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里作战。当然,我们也要考虑对手可能的变化。像谢军在沈阳对加里亚莫娃,光是黑棋的布局变化就有五、六次,尽可能不让对手有良好的准备,不进入对手事先设计好的套路,让她在布局上就要花费很大的功夫,从而给中盘创造更好的条件。
 从历次的比赛来看,在对棋手的助理准备和帮助上,我觉得我们确实是非常得力的。欧洲和俄罗斯的棋手在布局方面是非常引以为自豪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让他们占到便宜。
 很多评论认为,谢军能够获得世界冠军,跟中国国际象棋界整体的大力投入和支持关系非常密切。
 在这种过程中,谢军自己的作用还是主要的,而其他人也是发挥好了各自角色上应该起到的作用。
 在世界冠军对抗赛这样的比赛中,棋手助手的作用明显增大。在男子世界冠军的对抗赛上,他们的助手也是比较的投入。但是他们投入的时间不像我们这么长。他们顶多在赛前一个月,两个月上,撑死了。我们却是在赛前的半年,甚至一年就开始进行针对性准备。从这一点来说,我们的投入确实是巨大。我们感觉上是把所有能提供的东西全押上去了,这在西方是不可思议的。这样的投入也弥补了我们一些技术上的不足。
 我在国外曾经碰上以前国内非常有名的棋手,他们出去的原因据他们说是为了寻找一个更好的下棋环境。那么,对目前国内的国际象棋环境你怎么看?
 目前国内各方面的环境和条件都比以前好多了。对中国棋手来讲,现在需要的是展现自己的才能。前几年比赛机会少,尤其是男棋手,好象看不到更多的前景。再加上这样那样的原因,有些棋手就出去了,那也很正常。现在的年轻棋手都留在国内,因为他们觉得国内有更多的保障。出去的话,毕竟那不是你自己的国家,如果不能凭下棋一下子下出来,就会面临不少生活上的问题。
 现在国内比赛比较多了,棋手的才能更有机会发挥出来。
 中国国际象棋目前的一项重要任务是全面提高男子水平,为了更好的培养少年棋手,你除了去指点他们以外,有没有考虑建立一支更强有力的教练员队伍?
 对,我们是要发挥集体的作用。我们现在有个教练组。有一些年龄比我小一些的棋手,他们在棋上的发展余地可能不是很大了,但对棋的理解不错,他们可以对我们的少年棋手提供帮助。
 如果我不下棋的话,可以把精力更多的投入到对小棋手的培养上。但是现在我还是国内的一、二号,应该说现在棋盘上还是比较需要我。让年轻人自然接班比较好,就是他们把我打败以后,那么他们就真正的超越了我,让中国的国际象棋达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准。如果没有人打败我,我自己就下来了,他们也并不是比我强,这两种情况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 棋手在棋盘上的胜利,对教练来说应该也有一种实现感。作为教练的这种实现感和作为棋手的那种实现感感觉上肯定不一样。
 当初谢军在格鲁吉亚能够打出来,从我来讲确实是非常高兴,觉得自己没有白干。但实际上呢,话又说回来,在棋手和教练两个角色当中,我其实更愿意作棋手。如果说作为棋手,我自己能打出那样的成绩,会更舒心一些。毕竟那是我自己的一种创作,是不一样的。
 作教练的高兴是一种比较理性的高兴,而作棋手,得胜之后的兴奋是一种激情。棋手的心理感受是一种有苦有甜的,跌宕起伏,比较刺激。棋手一局棋的输赢不一定意味着你得到什么,但是棋手沉浸在胜负中的那种感受,常人体会不到。常人也会有胜负的体会,但不会像棋手那么频繁,那么激烈。棋手的生活是一种充满激情的生活。痛苦的时候比欢乐的时候多,但是正因为有那么多痛苦的积淀,快乐才更加激动人心。
 我在国外曾经看到一个有关棋手的采访。人家问棋手:下棋并不能给你带来多高的收入,你到底图什么?棋手说我图的就是战胜对手的那种快乐,实现自我价值的那种舒心。
 棋手的生活非常吸引我。在我这个年龄,可能早该歇手了,但是我还是愿意下,因为我迷恋这种生活。
 作为棋手,总是有一种不断突破自己的愿望。我现在等级分到了2600多,就想上2700,2800,进入世界前十,成为世界上的超一流棋手。如果说有一天到了那个层次,就会想能不能冲到最高的地方。这种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 你说棋手获胜是一种很大的快乐。那么你参加国内比赛,相对来说胜率会比较高。参加国际高水平比赛,比如奥林匹克团体赛,你坐镇一台、二台,对手都是各国的高手,你获胜的几率就小得多,但是你战胜的是比国内对手更强的棋手。哪种比赛让你更快乐?
 原来年轻的时候希望能在国内多赢点儿,现在我更喜欢跟高手对局。因为对我来讲,已经下了很多年,在国内比赛中已经多次达到顶峰了,重复多了以后,那种快乐已经慢慢的淡化了,降值了。当然现在中国国际象棋的水平整体提高了,一批年轻棋手上来了,要是再得全国冠军我还是会挺高兴。
 我跟强手下棋是比较敢下的,虽然有时候会输,但我下得比较猛。确实我在比赛中也赢过一些国际著名棋手。如果在一次大赛中能赢几个强手,对我来讲是非常快乐的。
 很多人对你都有这么一种印象,觉得你是一个很谦和的人,但是你的棋风却十分的猛烈。许多人爱说"棋如其人",说棋的风格是棋手性格的一个影子。而你的棋风与别人对你的印象有很大的反差。
 这确实是一个反差很大的矛盾体,在我身上好象不大和谐。但是我觉得我本身是一个比较急躁的人,可能跟自己从小所受的教育和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有关,我总觉得人和人之间大家都是平等的,对每一个人你都应该有足够的尊重,所以我在待人上可能给别人一种谦和的印象。但是跟我非常近的人,会感觉到我比较急,比如谢军他们,有时候在训练中会比较"烦"我,因为我对他们要求比较严。有时候跟他们,也不像平时对一般的人那么谦和。
 你在公众场合给人的印象可能更多的是修养塑造出的一个你。
 唉,对,对。每个教练要追求一种胜利的话,他如果不对队员进行严格要求,他是很难达到的。有些小棋手接触我以后,比较怕我,这一点也不好,对他们要求严是应该的,但也要讲究点方式方法。
 我自我的感觉是,我在不同的场合,表现出的东西可能不太一样。而我感觉我自己的本性是属于进攻型的,我下棋是进攻型的,我是非常好"争"的,争胜负的。就像当初我刚带谢军的时候,我想我要带就一定要带好,一定要经过自己的努力,如果努力之后达不到,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你不能不努力去争取。
 其实我们这个组合,谢军也是这样的,甚至她比我还厉害。我们两个人,如果其中一个很疲沓,那根本没办法合作。
 作为棋手你可能会发现,有一天在奥林匹克赛上,一二三台上找不到你了。你觉得自己会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个结局吗?
 我想不会特别心平气和。
 有没有想过在自己还没有完全走下坡的时候就退下来,在棋坛给自己留下一个高度。
 如果说现在就让我下来的话,我确实是不想下。我想,当我到三、四台的时候,或者五、六台的时候,我就不下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在队中就不是起的很有力的作用了,那就让年轻人去,尤其是重大比赛。
 作为棋手,可能都不免最终要面对一种无奈。因为棋手最大的快乐是与棋为伴,而自己看棋谱是一种感觉,和别人对局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 是不一样。我所说的不下,是指不下那些重大比赛。至于国内一些杯赛、对抗赛,只要有条件,我还是愿意下的。棋手不下棋,就像生命丢了一半似的。我下棋已经二十多年了,真的很难割舍。无形之中,棋已经融入到你的生命之中,如果没有棋,一天就像无所事事。像我们这样的棋手,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对棋有了一定的认识,围绕棋有那么多的回忆,有那么多的经历。比如说像聂(卫平)老师,为什么他还下,我觉得他在棋上有太多的他的理想,他的梦想,他的寄托,他哪能说不下就不下了。
 你有没有教自己的孩子下棋?
 没有。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我也没时间来管他,另一方面,他受他妈妈的影响。我下棋确实也带给我太太很多不便,很多时候可能给她造成了一些痛苦。我们两地分居好多年,原来她是山西人,我在外面下棋、比赛,陪着她的时间非常少。"我们干什么也不要下棋",她老这么念叨,孩子天天跟母亲在一起,当然也受到些影响,他就觉得下棋不是什么好事儿。(笑)我也没必要强迫孩子下。
 以前孩子小的时候,我也考察了考察,偶尔教教他,看他有没有兴趣。他没有兴趣,我也就不勉强了。他的性格我看好象也不大适合下棋。后来我就放弃了。
 而且棋手的生活确实也是比较苦的生活,他有欢乐,但他的痛苦非常多。原来我们有个棋手写过这么几句:当你赢棋以后,你觉得什么都有了;当你输棋的时候,你觉得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开玩笑说下棋跟画家不一样,他们越老?quot;值钱",棋手是越老越"不值钱",他是靠成绩来说话的。棋手不是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他就不下来了。
 有人可能不理解,既然痛苦比快乐多,那么下棋吸引你的到底是什么?
 那就是胜负,棋里面强烈的胜负感。棋手对棋的一种完善的追求,他总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总觉得自己还能行。如果真是有一天下棋就是对付了,那就没必要再下了。
 有人说"棋如人生",你也这么看吗?
 确实是这样。棋手的生活,就是一个小社会。棋里面,有很多人生的缩影。逆境的时候,你怎么样等待机会,顺利的时候,你怎么样沉得住气,不要大意。里面也有很多心理战。
 搞媒介工作的,真正懂棋的人太少,不知道如何真实的把棋手面对棋盘时的心态反映出来。
 我看过一些欧洲的专刊,他们对棋手的描写就比较准确。对棋手的思维习惯,他们的追求都很了解。
 我有机会总是想能把我们棋界的生活更多的透露一些,我希望媒介能把棋手的生活描写得更深一些。棋手的内心活动是很丰富的。
 我有时候看你们的刊物,看到你们不管是写棋局还是记事,文笔都非常的精彩,语言丰富而生动,我不知道你们如此好的文字表达能力从何而来。
 棋手的内心经常处于一种勤奋思索的状态。当然,如果过了就变迂了,发呆了。
 在你经历的对局中,有自己印象特别深刻的吗?
 1981年全国冠军赛,我头一次参加甲组赛就拿了全国冠军。下完了以后,我心潮澎湃。当时中国还没有特级大师,我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规划:第二年我要拿国际大师,这个我达到了。还有就是第三年我要拿国际特级大师,但是我隔了十年才拿到。有很多客观的原因,因为当时中国没条件,特级大师需要在足够等级的比赛中拿到足够的序分,但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比赛机会,没有高级别的比赛供你参加。1981年的比赛可以说从此坚定了我要走国际象棋这条路的信心。
 后来的比赛很多了,相对来说,对奥林匹克比赛的印象更深刻一些。
 在跟你有过对局的棋手中,你对哪一位棋手最难忘?
 我在1990年跟印度的阿南德下了一盘棋,那是我输得非常难受的一盘棋。为什么?因为我被他从头压到尾,对手的力量,我感觉非常的巨大,他排在世界第二。当时我感觉这个棋手比卡尔波夫还厉害。那棋确实很厉害,下完以后,我感觉到棋外有棋,天外有天。当时自己在国内不错,但是出去以后,被重拳打倒,没有什么还手的余地,他的力量非常大,因此感觉到自己的差距。
 从那以后,在奥林匹克赛中,我也碰到很多强手,可能我的棋力也长了,对手是不能完全把我拿死的,几乎没有对手能完全拿住我。在搏杀的过程中,可能我犯了错误,也可能对手犯了错误。这中间有过一些战例,比如对一些超级棋手,像希洛夫,克拉姆尼克,有输的,有和的,甚至还有赢的。对匈牙利的"小波",我跟她是一胜一和。今年来北京的肖特,1990年我就战胜过他。也有输的,像输给特巴洛夫、希洛夫。这些比赛都是比较难忘的,对我来讲也是很珍贵的,具体哪一盘印象更深,很难说。有那么十几场比赛,对我来讲,一个是机会难得,一个是承受的压力比较大,这些对局都是不会忘的。
 在国内棋坛比较活跃的棋手中,你可以说是年龄最大的。
 现在国内的主力棋手很多是二十多岁。我这次再参加奥林匹克团员体赛,是连续第十次、第十八年参加了。我这种情况,在国际棋坛上都很少见,估计有,但肯定没几个。
 我参加奥林匹克赛最初两届不在一台和二台,后来就一直是前两台了。
 你下棋很长时间了,我感觉这两年你又有了新的飞跃--不仅仅是进步,而是飞跃。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飞跃会出现在这两年--已经不是棋手黄金年龄的阶段?
 这两年我确实在一些比赛中的表现比较稳定,但实际上在关键性的大赛中我会表现得怎么样,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我去年八月份参加"陈振南杯",一个十五级的比赛,拿了冠军。这个比赛级别比较高。在法国的一个十五级比赛,我取得了第二。这次(7月)参加一个十六级的比赛,虽然名次是第四,不很理想,但比他们前面的只差半分。
 但是从高的标准来看,我要进入世界超级棋手行列,还有一些距离。为什么我始终对自己不满意,就是因为没有完全驾驭局面,在比赛中有信心不足的时候,也有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总的来讲就是控制不了局面。对我来说,在棋上我还有一个继续提高的问题。所以,现在,只要我逮着有时间,就投入到棋上,去了解最新的动态,研究更深刻的棋法,完善自己的棋艺。
 你感觉自己精力旺盛的时间不是很长了,所以你更珍惜。
 对,对。我是"来日无多",好时候不多了,我要抓紧。我也很想玩儿,但我能克制住。我现在的朋友也比较多,有时候会有一些应酬,但我能控制住。因为那东西是没有止境的。
 你说过你在中国的国际象棋发展中是一个台阶的作用,你的经历其实是你们那一代棋手经历的代表,你们是承上启下的。那么当你淡出之后,会不会把你们这一代棋手的经历用某种方式总结一下。
 那是肯定的。其实现在,在我们的一些训练会等场合,我也是有意无意的跟大家探讨一些得与失。我们中国棋手究竟差在哪儿,强在哪儿,应该有更深入的认识。我们不能说把棋手的经历只是当作完全个人的经历,大家实际上是共性的。当然,从实践上升到理论是需要水平的,采用哪一种方式让大家都明白,对我们来讲,是一个新的课题。我们希望尽量把它比较完美的表达出来,让大家感觉到确实是那么回事。
 像这次在"陈振南杯"比赛的过程中,我们的棋手不同程度的都出现了一些心理上的问题,因为这个比赛太强,是中国有史以来举办的最高级别的国际象棋比赛。以前的比赛也有强手,但同时有一些弱手,你在强手那里失分,但是可以到弱手那里去多捞点分。但这次比赛,你这一个强手过了,你面对的下一个还是强手,没有一个缓冲余地。而且这个比赛是连续九轮,强度非常大。这个时候跟大家探讨棋手的心理问题时机更好,大家有更深刻的体会。
 作教练也作棋手,两种角色你各自希望达到的目标,或者说一种理想的状态是什么?
 作为棋手来讲,现在我的等级分2670多,已经排在比较高的位置了,我希望能稳定在这一层次,稳定个一两年。如果最终,我能突破2700分,这对我来讲,我觉得应该是满足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真的达到了那个层次,自己还满足不满足。
 现在我达到的等级分还需要比赛来检验它的稳定性,也许还会降下去。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突破了2700分,那么绝对就是世界前十名的水平,那就是一个超级棋手了,这是我的一个理想。
 作为教练来讲,我的希望是能有更多的棋手能像谢军。我们的国际象棋不光是女子能保住世界前列,而且男子能起来。如果能达到这样的话,我的感觉就会特好。
 叶江川的小学同学们说,叶当时是一个特别淘气的孩子,经常领着一群小伙伴四处疯玩,从高高的土坡往下跳,爬上几十米高的烟囱,有时还从上面往下撒尿。每次,他都是胆子最大,最争强好胜的一个。而在父母的眼里,他是一个安静、内向,在棋桌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的乖孩子。儿时性格上的巨大反差,也在日后体现出来:叶江川待人谦和平静,棋盘上勇猛好战。
 2000年11月,叶江川第十次参加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坐镇一台。这意味着,他在比赛中的每一位对手都是那个国家最好的棋手。
 从2000年12月31日开始,叶江川用了26个多小时的时间,与1000多位业余棋手对弈,创下了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叶江川在棋盘上送走了20世纪,迎来了21世纪。
 在2000年国际棋联的男子棋手等级分排名中,叶江川一度达到了2680分,进入世界前15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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