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血染的哈达

  一天宿营后, 我有事去找翻译洛桑,碰巧卓嘎也正在他的帐篷里喝茶。卓嘎我 认识, 她是卫生队的翻译,跟洛桑是巴塘(现属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老乡,俩人 一起参军, 一起进藏,一有机会就凑在一块儿,青年男女谈恋爱嘛,藏族人跟汉族 人还不是一样。 清朝有个驻藏亲王曾写过一首名叫《七笔勾》的歪诗,胡说什么藏 族妇女行为放荡, 不讲廉耻,我看完全是恶意诬蔑。其实,藏族妇女懂得爱情,忠 于爱情, 封建权势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污垢和伤害,无损于她们的纯洁本质。眼前的 卓嘎姑娘不就是藏族么,你看她多端庄、多规距,我一撩帐篷,她就羞得捂住了脸。

  我忙说: “对不起,打搅了,等会儿再来。”

  我刚要转身, 洛桑连叫别走别走!他说,卓嘎正在说前几天,有一个年轻的藏 族女朗生(家奴) , 捧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哈达来找解放军, 硬要给解放军当米色 (老百姓),缠着她们卫生队,好说歹说都不肯走,问我这个搞新闻的人想不想听?

  我的回答是立即走进帐篷,并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卓嘎先给我叙述了那个青年女奴的悲惨身世。 随着她的叙述,我被带进了一个 陌生、荒诞、超出我想象的可怕境地。

  一列列风化的峭壁, 像一把把生锈的铁剑,参差错落地矗立着,鸡冠岭苍老而 阴沉。 山岭半腰,孤零零地蹲着一幢古堡式的藏式楼房,楼房陈旧破损了,四周墙 壁上爬着一条条裂缝, 那是1950年春西藏大地震时留下的痕迹,虽然已修补过,但 看上去还是有些刺眼。 不过,从古堡脚底黑洞洞的地牢里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从古 堡上端楼阁玻璃窗上的闪光,仍不失封建领主宅第的威严。

  天刚蒙蒙亮, 鸡冠岭还笼罩着一片昏暗,古堡背后西头的一扇小木门就嘎吱一 声打开了, 走出一个纤瘦的藏族少女。她背着一个箍了五道铜箍的圆木水桶,朝岭 下的小河边走去。 从后山岭下到小河边是一条捷径,崎岖难行,有的地方很陡,得 用手抓住旁边的石楞爬上爬下。如果走古堡前面的大路倒是平坦些,但要绕些弯路, 她就不可能在天亮前背完三趟水了。 领主为了显示其高贵身份,与众不同,才把宅 第修建在鸡冠岭上, 反正他有那么多的朗生(家奴)供驱使,这可苦了那些背水、 打柴、喂马的奴隶们。

  藏族少女每天黎明, 不论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雪,都得到岭下去背三趟水回 来。 她从背三道铜箍的小水桶,到背五道铜箍的大水桶,从九岁那个赃兮兮的小女 孩, 背到十七八岁这个俊俏的大姑娘,岭后的崎岖山道上不知洒下了她多少的汗水 和泪水。

  她不明白, 阿妈怎么会给她取了梅朵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梅朵是花朵的意思 呀, 自己是花朵吗?三宝在上!她从小就在古堡里过着黑暗屈辱的日子,早上背完 水, 吃一碗粗糙的豌豆糌粑,就得去捻羊毛线或跪着擦地板。捻羊毛线时,管家把 她们这些女奴的衣摆钉在地上,周围撒上一圈白灰。如果衣摆拉掉了,白灰被踩了, 管家就说她们偷懒,到处跑了,捻一天羊毛线,非但不给糌粑吃,还要打二十皮鞭。

  梅朵早上去背水, 常常碰到给领主喂马的索朗,一个也取了个幸福意思的好名 字, 而命运却很不幸的青年家奴。共同的苦难,共同的命运,把两颗年轻的心连在 了一起。

  领主有个少爷, 酒糟鼻,烂眼圈,年纪轻轻的,头发脱了一大半,据说有麻疯 病。他沉缅酒色,横行霸道。去年,鸡冠岭下的溪卡(庄园)里举行跑马射箭大会, 索朗和溪卡里的青年都不屑与那个歹毒家伙比赛。 结果,领主少爷得了个没有竞争 的第一, 他竟洋洋自得,以骑手自居。索朗嘲笑他,毛驴跳过一条水沟,就说自己 是一匹大马。这话传到了领主少爷的耳朵里。

  一天, 梅朵正跪在经堂里擦地板,管家来了,扔给她一件粉红袖衫,一条花围 裙和一串珊瑚珠,叫她晚上到少爷的房里去。

  花蕾还没有开放, 害虫就来噬咬,小草刚长出嫩芽,风暴就来摧残!比欧洲中 世纪的“初夜” 权还要野蛮的“人身依附”,使奴隶们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 成了会说话的工具, 像一件什么东西,领主高兴把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要送给谁 就送给谁。

  然而世道开始变了, 进藏人民解放军像一道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夜空,“山那 边, 亮晶晶,东方来了菩萨兵”的歌声也传上了鸡冠岭,在奴隶们的心目中燃起了 希望的火花。 梅朵再也不能像上一代妇女那样,让那“老规矩”伤害凌辱了,她要 抗争,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当天晚上, 鸡冠岭上传出梅朵和索朗逃跑了的消息。第二天人们又听说梅朵被 抓回来了。那些天,人们看见梅朵遍体鳞伤,白天被驱赶着干苦役,晚上关进地牢。 地牢、 皮鞭、苦役都没能使年轻的女奴隶屈服。不几天,人们又听说索朗把梅朵从 地牢里救走了。 梅朵和索朗第二次逃离了鸡冠岭,他们一个劲地往东跑,去找金珠 玛米(解放军) 。后面的追赶声越来越近,还响起了枪声,索朗拉着梅朵跑到一座 悬崖边, 突然,一颗子弹飞来,索朗跌倒了,梅朵忙去拉他,慌乱中一脚踩空,坠 落悬崖。

  说到这里, 卓嘎停住了,帐篷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我看见卓嘎的眼圈红了, 洛桑紧咬着嘴唇。 他俩也是藏族,他们的祖辈也曾是封建土司的农奴或奴隶,只不 过他们的家乡在金沙江以东的康区, 清朝末年,川边总督赵尔丰曾在那里推行“改 土归流” ,废除了土司制度,后来又比较接近现代文明,跟梅朵和索朗比起来他俩 很幸运,参加了解放军,自由表达自己的爱情。愈落后愈野蛮,鸡冠岭上的这一幕, 不就是西藏封建农奴制度的一个侧影么。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吐出胸中的憋闷,轻声问卓嘎:“后来呢?梅朵不是掉下 悬崖了吗,怎么又到了你们卫生队?”

  卓嘎说,也算梅朵命大,她从悬崖上跌落下来,被卡在崖壁半腰的一棵树杈上, 崖下山溪咆哮, 乱石纵横。不知过了多久,她苏醒了,摸摸怀中的哈达,洁白的哈 达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 那是她准备找到金珠玛米时献给他们的。她强忍着浑身 的伤痛和饥饿, 抓住树根石缝,慢慢下到崖底。她想爬到溪边去喝点水,突然眼睛 一黑又昏了过去。 真巧得很,她们卫生队割马草的同志发现了她,把她救了回来。 当梅朵清醒过来, 看到周围的人军帽上那颗闪亮的红星,她明白自己找到了日思梦 想的金珠玛米, 顿时泪如泉涌,摸出怀中那条血迹斑斑的哈达,举过头顶,双膝跪 在地上。她说她要给解放军当老百姓,背水、打柴、烧茶、喂马,什么活她都能干, 求解放军把她收下。 望着眼前这个逃出虎口的羔羊,在场同志无不为她庆幸,对藏 胞的苦难深表同情。

  卓嘎说, 当时领导上考虑到藏族群众对解放军还不够了解,历史上遗留下来的 民族隔阂还可能被人利用, 暂时还不便收留这个藏族女奴。梅朵成了她们卫生队的 尾巴, 白天跟在队伍后边,晚上就睡在女同志的帐篷跟前,好说歹说她都不走。她 闷不吭声地帮卫生队干这干那, 同志们也不想让她走。没过几天,卫生队发觉有骑 马的人鬼鬼祟祟地在附近窥视, 梅朵既牵挂索朗的生死下落,又害怕领主派人来抓 她,显得焦躁不安。

  卓嘎说, 她也担心鸡冠岭的人来索要梅朵,暗自做了应付的准备。果不其然,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找来了, 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解放军不是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吗,怎么竟把我们老爷的人拿走了?她一个人逃跑不说,喂马的索朗也跟着逃跑了。 我们老爷一下损失了两个家奴, 亏不亏?她当即理直气壮地批驳说,解放军当然执 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眼下这里只有一个志愿前来支援解放军 进藏的藏族民工, 是不是你们老爷的人,等支援解放军到了拉萨以后再说。支援解 放军进军西藏, 和平解放西藏协议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老爷也有这个义务,你们 担当得起阻挠支援解放军进藏这个责任吗? 那家伙语塞,只好悻悻地走了。她把这 个情况向卫生队领导作了汇报,领导说就这样吧,我们尊重群众自己的选择。

  卓嘎说, 当她把鸡冠岭的管家轰走了,索朗也没有死的消息告诉梅朵时,这个 执意要挣脱封建桎梏的女奴,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甜甜地笑了,露着洁白的牙齿, 模样很动人。

  梅朵当了卫生队的编外护理员,变得干净漂亮了,变得最惹眼的要数她的辫子。 刚来时,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粘满了垢腻和尘土,还长着虱子,现在虱子没有了, 辫子油光黑亮,卫生队的女同志都很羡慕。

  梅朵灵气多了, 她爱笑,也爱唱,她唱:天上的白云,像一卷卷羊毛,我要把 它拿下来,织一件漂亮的长袍。

  说到这里, 卓嘎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我不解地问,“怎么啦,情况不是在好转 吗,又出什么事啦?”

  “唉!”卓嘎说,“谁知没几天,梅朵又失踪了,”

  梅朵到底到哪里去了? 是被鸡冠岭的人偷偷抓回去了,还是被索朗找走了?俩 人是不是为了避免领主再来纠缠, 给解放军增添麻烦,逃往别的地方去了?但愿是 后者。 我和卓嘎、洛桑都为梅朵和索朗祝福,祝福他们的未来真的能像他们的名字 那样,成为幸福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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