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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老在最后的日子里

央视国际 (2005年01月09日 22:26)

  

苑 利

  作为弟子,我们都很爱自己的老师,我们知道老天爷留给钟老的日子已经不多,总想能多陪陪钟老。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周都要去一次医院陪钟老聊天。由于卧床数月,钟老的腿脚已不那么灵便,有时甚至有点疼。所以,每次探望,我都要给钟老按摩。钟老说,弟子中只有我是按摩大师,按起来有板有眼。看到钟老满意的样子,我的心会舒坦很多。

  钟老是个善于言词的人,每次看他,他都会滔滔不绝,讲个没完。前些日子,钟老知道我正忙于我们共同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的校对工作,便对我说:“这段时间你不要来了,校对才是正事,这里有你师弟师妹们呢”。钟老住院以来,师弟师妹们不论是在读的还是毕业的,轮着班护理钟老,出的力比我多得多,但我还是放心不下。过元旦时,师弟杰文领着女朋友来我这儿过年,告诉我:“最近钟老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就不叫大家去了。”去年过年是我陪着钟老在医院过的。原来钟老的儿女是要陪钟老过年的,但考虑到大人不在家,小孩子太寂寞,我便出来顶替了他们。妻儿很理解我,给我和钟老炒了八个菜,煮了湾仔水饺,拿了酒。一老一少就是这样在友谊医院里度过了难忘的2000年的除夕。想到这儿,我实在熬不住了,打电话给钟老女儿,希望马上就能看望钟老。钟宜面有难色地告诉我再拖两天。1月8日,星期二,正是我坐班的日子。我暗想,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去看钟老。刚到班上,师弟尹虎彬找到我,急火火地对我说:“这两天你到哪儿去了?我一直急着找你。钟老这两天谢客,可就是点着名让你去,说有点事儿和你说,你快去吧!”得到尚方宝剑,我急奔医院。

  一进门,除常来医院的钟宜外,巴莫也在。巴莫也是钟老的弟子,我的师妹,前年去了美国,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来到钟老床前,钟老脸色依然很好——至少比师弟们说的好。钟老看我来了,昏花的老眼中露出了喜悦的光芒。他望着我:“有几件事儿叫你来。那套书搞得怎么样了?”我知道钟老说的是我和他主编的那套《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钟老一辈子出了不少书,但唯独将这套书看得很重。我告诉他:“一切顺利,现在已经出了三本样书,因为正在国际展览中心参加图书订货会,所以没办法拿来。不过16号(原定这天在人民代表大会堂给钟老祝寿)应该能印出来”。

  钟老高兴地说:“那就好。”接着道:“要认认真真做书,但同时也应该懂得宣传。你考虑考虑作广告的事儿,没有宣传是不行的。我们没有钱作广告,你就把我的《前言》在《光明日报》或是《读书报》上发发吧”。我答应了。接着,钟老又说:“我们应该再搞一本《世界各国民俗学发展史》,这很重要,搞中国民俗,要了解世界,要有世界眼光。”巴莫昨天刚下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下午时分,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我催她回去,并嘱托她这几天多照顾照顾钟老。她答应明天和康丽一块儿来。康丽是钟老弟子,也是他的助手,为了照顾住院的钟老,她和在学的师弟师妹、教研室的老师们轮着班地照顾钟老,已经许久没有消停了。

  钟宜、巴莫走后,我与钟老又聊了一会儿。我告诉他,为了《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的出版,社科文献出版社谢寿光社长已经表示,就是赔本也要做好这套书。为了这套书,编辑王静两次病倒,八十多岁高龄的陈振藩先生更是认真,别的不说,仅是核对引文,就耗去了半年多的时间……。

  钟老感慨良多。最后,他将目光迟迟地移向了我,吃力地说:“谢谢他们,他们为中国民俗学作出了贡献,中国民俗学界的朋友们是不会忘记他们的。谢谢,谢谢他们……”。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钟老的发音已经变得有些模糊,需仔细辨别才行。我怕累坏钟老,推说给他按摩,这才打断他的话题。这时的钟老已经瘦骨嶙峋,只有宽大的脚掌还是那样的饱满、红润。在我的推拿中,钟老静静地进入了梦乡……

  算来钟老此次住院已有五个多月,虽说是住在医院,可他常常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惦念着外面的事情。民俗学会秘书长贺学君来了,他会问起春天民俗学学术讨论会的准备情况,弟子们来了他会谈到他们正在写作的毕业论文。有时,我们也会给钟老带去些外面的求助信息,从东南的陈华文,到西北的郝苏民,只要他能答复的,都委托给我们,捎话给远方的朋友,唯一不谈的就是他自己。

  钟老是个极勤奋的老人,就在他住院前的前一天,还给弟子们上课,这时,他已有99岁的高龄。在医院里,除医生治疗外,你很难感受到医院的氛围。不管谁来这里,大家热火朝天谈的都是学问。如果没人来,这里便成了钟老读书的天堂,他会抓紧一切时间,叫我们给他读书念报。读书时,更多的情形是他闭目养神,当你以为他睡着了而停下来的时候,他会突然发问:“怎么不读了?”读到文章妙处,他也会像个酒气十足的酒鬼一样自我陶醉道:“不愧是大家!佩服!佩服!”

  一个月前,北师大文字典籍民俗学教学研究基地召开民俗学学术讨论会,会间,外地代表30余人特意来医院探望钟老。钟老高兴地说:“这是我住院百天以来的最高兴的一天,这也是我从事民俗学工作80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我深信这是真话。中国民俗学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科,发展到全国有数千人队伍的庞大军团,这里面凝结了钟老多少心血?!钟老常说:“我是五四运动的儿子,我是人民的儿子。”正因为他认识到了民贵君轻的道理,看到了民众的伟力,所以,他才毅然淡出文坛,做起了“眼睛向下”、关注百姓的学问——这个文弱的书生一直在关注着民众,关注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文化,即或是被打成了右派,他也无怨无悔。打倒四人帮后,还是他,第一个挑起中国民俗学大旗,使这门深受磨难的学问重获光明……。前些日子,一个记者采访我,问:“你用一句话总结一下钟老。”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他是人民的学者。他的一生都在关注着人民。”

  望着钟老那疲惫的身躯,一股暖流,从我的眼中夺眶而出……

  天渐渐黑了下来,回家的人们堵塞了车道。为了不打扰钟老,我轻轻地退了出来。当我回过头来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钟老的时候,看到的是魂游梦乡的钟老。他睡得是那么甜,那么香,睡梦中时不时还发出两声梦呓。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居然是我与钟老的最后一别。

  1月9日,钟老还为“钟敬文民俗学基金”确定人选,谈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入夜后,钟老的病情便开始恶化起来。钟老的儿女孙侄们都紧张地守候在老人身旁,弟子见先生微微抖动的嘴唇,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便俯在先生身边,先生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海丰……”弟子没听清,问:“是论文吗?”先生摇摇头。“广东?是广东的海丰吗?”弟子带着哭腔问:“先生,您是想家了吧?”先生吃力地点点头。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哭成泪人。过了好一阵,先生说:“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2002年1月10日零时1分,钟老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群他所深爱着的弟子们。

  钟老走了,他走得是那么的匆忙。在我的判断中,钟老至少还能熬上半年。我一直在盘算着今年怎么陪他度过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除夕。然而,钟老并没有熬到那个足以让百病逃遁的花季。2002年的春天,你来得太迟太迟!

  钟老走了,他走得又是那么的从容,因为他无愧朋友,无愧百姓,无愧生他养他的这片平野山林。他真的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他所钟爱的人民。就在他入院前,还拄着拐棍爬上图书馆的三层给弟子们授业,就是在他去世的九天前,他还在为中国民俗学学科命运而上书中央,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在为中国民俗学的未来竭力耕耘,而他自己所能带走的,只有那被病魔榨干的身躯,总计不过六七十斤……

  钟老,弟子们因在您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刻未能尽到孝心,已然心碎,不过,您托付给我们大家的事儿我们一定能够办到,因为我们已经长大成人!

  钟老,灵车就要启动,魂帆就要出发。带上您的书卷,带上您的钱粮,回到您那魂牵梦绕的故乡!那里天蓝水绿,那里竹秀花香,那里有仙逝已久的亲朋故旧,还有那深爱您的师娘!

  钟老,人生当有来世,到那时,我们还将投报到您的门下,一起重温书香!

  200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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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苑利,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所研究员。

责编:郭翠潇  来源:CCTV.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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