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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大地上的人文精神

央视国际 2003年12月30日 13:47

  

马丽华

  那幻想的梦境啊!

  正是我的真正归宿

  那里有紫色的山峦

  还有那镶着白边的蓝蓝大海

  --弗雷泽 . 《剑桥的六月》

  写下这优美意境诗句的就是写下著名人类学史诗《金枝》的同一位作者詹姆斯.弗雷泽。他在图书馆和书斋里优雅而艰辛地工作了60余年,致力于人类文化的分析、梳理、归纳、研究和著述,一辈子生活在伟大的幻想和民俗的世界里--那一个被他诗化了的世界。

  西藏人大约一直生活在被弗雷泽称之为“幻想的梦境”的现实环境里。我的西藏20年莫不如此。一年又一年的夏日黄昏,我看过拉萨西面的重峦叠嶂被美丽的烟紫色笼罩;看过西部草原壮阔的由地平线扇形散射直抵中天的银白光带,看过风卷云飞,云蒸霞蔚。看过美到极致的蓝色的碧色的湖泊,错高湖,纳木湖,玛旁雍湖;而沿途那些不期而遇的不著名的湖,当它以非人间的姿态猝然呈现在你面前,我则把那种意外的惊奇惊喜称之为“审美眩晕”。

  所谓西藏的魅力首先在于观感上的愉悦。

  从自然的、地理的表象进入,你走向牧场和农村,看到了普通西藏人的日常生活,从社区结构到家庭内部,衣食住行,人们出生、成长、婚嫁、死亡的仪式种种,对于这里特有的民俗环境,你的新鲜感持之以恒。

  及至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那一个无形的但有声有色的五彩世界,你将会怎样感觉呢?--进入本节主题:何为雪域大地上的人文精神?

  可不可以说,有关对藏文化进行整合概括的权威理论尚未形成--或者说,对于权威概括的企求本身就不现实,甚至荒谬--此前虽有不少中外专著作过探讨,但大多是从不同的角度:考古的、人种的、民俗的、宗教的、艺术的......之类,这项工作远未完成。此刻我并未打算尤其也不能够完成。

  对于人文精神--从思想倾向和行为模式到群体的性格气质--的论述也是如此。你怎样用几句话,很短的篇幅来论述它?

  天性喜好整合归纳的女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早在20年代考察了北美地区印第安人和北美西南印第安人的情况,按其说法,前者的主要特征是狂欢和狂舞,而后者则显得节制、冷静、秩序,于是概括了它,借用尼采根据古希腊神话提出的著名的狄俄尼索斯-阿波罗对照理论,在她的名著《文化模式》中,她把它们命名为著名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

  拿这一理论套用于西藏的人文精神显然成问题。以人们的乐观通达、长歌欢舞,也许更接近酒神精神。但说明日神和酒神的差异的典型例子,却是对于死亡的态度:在拥有酒神精神的人们那里,允许死给哀悼者带来长时间无法克制的极度痛苦和悲哀;而在拥有日神精神的人们那里,文化戒令则要求人们保持平静,尽快忘掉去世的人。这后一点倒与藏族人相似:在亡人跟前切忌悲声,否则惊扰亡魂,有碍转世;此后也不得保留任何死者遗物,不得提起死者名字,并在死者周年忌时,要设宴庆贺--臆想他已以新的形象转生人间。

  事实上,对于一个具体民族来说,其它民族的文化特征它或多或少地兼而有之,同中有异,大同小异,也许不排除完全独特和相异的个别方面,但那不具备普遍意义。我曾概述过西藏的五大自然板块和文化板块。其中自然板块是现今流行的自然地理和经济的划分:藏北高寒牧区,藏南宜农谷地,藏东高山峡谷,西部干旱高原,喜马拉雅山地。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千百年来自然形成的社会人文地理方面的差异恰与自然地理环境的差异相吻合,并差不多均匀地分布于青藏高原的东西南北中。充分显示出生存环境对于生存风格的决定性影响。多年来我倾心于各地文化风貌的探询和内部差异的比较。但对于文化精神的整合归纳的工作,概括出一个文化人格的鲜明模式的工作并不适合于我,那是中国的弗雷泽和本尼迪克特们的工作。是感性和表象妨碍了我,差异妨碍了我。

  坦率地说,我缺乏这种能力,用一个简洁鲜明的术语(类似“酒神”和“日神”)形象化地归纳西藏的人文精神。

  但依据感性、表象及差异作一些归纳,我还是乐为的。

  其一,是群体的而非个人的。

  正应了“存在决定意识”这句名言。西藏高原的自然环境影响到曾长期维持的生存方式--中世纪式的庄园制,特定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必然影响到西藏人的整体性格。我们看到,在严酷强大的西藏高原的自然条件下,个人之力何等孱弱渺小,微不足道,要生存,就要靠群体意志和群体之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延续近千年的庄园制的超稳定结构也是适应的产物。广义说来,在庄园之类环境中的个人意志、个人性格都不重要。因为在那种社会体制下,个人从出生时就差不多被决定了终生命运:或贵族或农奴,平民是不多见的。农奴终生为贵族劳役,付出很多,得到很少。他想摆脱奴役,获得自由。但这种想法显得奢侈,即使实现也只会使他无所适从。旧西藏只有寺院多少提供了一些选择机会,但那也有限:世俗穷人变而为贫穷僧人,富人出家也可以带上仆人。社会向人们提供的机会少,选择余地小,所以个人性格难以决定命运,个人的努力通常收效甚微。不讲人性,人权,忽视“人”的存在,成为一种社会的和心理的定势。

  即使在今天,在西藏北部的某些牧区,仍然盛行着一妻多夫的大家庭就很说明问题。在这种家庭里,兄弟几人共娶一妻,维系着家庭小社会,使财产和劳力不分散:有在家放牧的,有外出进行农牧交换的,有从事手工业和宗教职业的,各有分工,以保证自给自足的家庭生活必需。如果弟兄们各立门户,小烟火人家必定贫穷;而共妻大家庭通常富裕。在这里,个人以及个人感情就退居其次。这当然是比较极端的例证。

  更加之轮回转世观念的影响,个体灵魂可以生生世世流转不已,世间之我无非暂栖一皮囊何足惜,没有姓氏的人们不言名利,不重血缘,轻视财富,何谈个人意志、情感、自我实现。

  尽管近几十年间,现代化风潮也涌进了西藏,但大都优先流荡在城市河谷地带。对于广大的农村和草原来说,一个短短的新时代之风如何能轻易拂去千年旧痕。

  所以藏族人的名字无非边巴、罗布、尼玛、达娃之类,同名者不可胜数;即使贵族,也只一个房名,这房名外人也可继承;即使活佛,他也只是漫长的转世之链中的一环,犹如体育场上的接力赛,获奖的是团体,而非个人。

  其二,是来世的而非现世的。

  千百年来藏传佛教的影响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对于拥有无穷来世深信不移。这是传统社会中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观念。这与生活在中原大地上的人们大不同。汉族人也受佛教影响,也信人死后可以托生,故有“来世变牛变马”云云,但固执于现世。心里想的、眼里盯的,都是今生今世。对于所谓来世,一副听天由命,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我看到藏族人认真的样子。曾采访过的一位朝圣僧人告诉我,他现世的父母对他如何关爱,说话时他特别强调了“现世的”;另一位年迈的女修行者解释她早年何以决然出走,不以父母为意时说:他们虽是我今生父母,但下辈子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再认识他们。我凭什么因为他们放弃我自身的追求呢!

  其三,是乐观的而非忧患的。

  藏族人的特点:不论什么年龄,也不分什么场合,都是张口就唱,抬腿就跳。歌是欢歌,高亢亮丽;舞是群舞,通宵达旦;喜欢户外游乐过林卡,乐而忘返;热爱广场剧,一看好几天。而传统藏戏总以真善美战胜假恶丑结局大团圆。即便是在灾区,受灾现场,危难时刻,例如人们在抢修水坝或清除雪障时,也不妨碍他们热情欢乐的歌唱。藏族音乐家边多先生几十年间搜集了数以千百计的西藏民歌,总结道:不见一首悲歌。一个没有悲歌的民族!不是无悲无苦,是不以为悲,不以为苦。这里不妨提到一个小插曲。一位藏学界朋友告诉我,她曾接待过的一位西方的来访者万分惊讶地告诉她,“西藏人怎么还会笑呢?”那位西方人根深蒂固地接受了流亡藏人在境外的宣传,以为现今西藏不知有多黑暗,人民不知有多苦难,而此人在西藏所见尽是欢声笑语,自然吃惊不小。这问题不言自明。在此要说的是,那位西方人不知道,即使在真正全无人权可言的旧西藏,人们也不总是愁眉苦脸的。旧时连遭受雹灾、颗粒无收的村庄外出乞讨求助时,也以歌舞为形式,其中颇多诙谐角色和说唱词。这与同是苦难民族的日本恰成对照。我曾短时间近距离地观察过日本民族。这个孤岛上的单一民族上个世纪还生存于极端封闭、贫困和巨大的自然灾害的阴影中,为宗教氛围严密包裹:至今1亿多人的日本,信教者达3.5亿人。 即平均每人信仰两种以上宗教。生就的忧患意识使他们的民歌无一例外地低调压抑复悲凉;传统戏剧几乎无一例外地悲剧结局。

  除了上述三点,还有些什么特征呢在这里,如果不作价值评判的话,我们还可看到,作为群体经由佛光透彻灵魂的照耀,在知天达命、乐观外向的表情下,还隐忍着来自佛教的空、虚、无。那是广大而散漫的“无”:无我的,无他的,无意的,无向的,无为的,无所谓的,无所用心的,无所想见的,无所事事的,无所作为的,无可如何的无可无不可。或许这基于“无奈”--对于社会,对于人生,对于灵魂,自生命本源处发出的无奈,前定的认命。

  --这里指的是传统生活,传统人文精神的表征。而今固然时代剧烈变革,物质社会迈步向前,但作为意识形态的观念世界的走向,却要比物质世界的发展来得徐缓这是历史造就的社会心理的惯性所致。

  在西藏的人文精神中,以现代眼光看取,还有内心世界的艺术化。

  就西藏高原的传统生活必需来说,实在过于简单。我们所眼见的一般百姓维持基本生活的食物不外乎糌粑清茶。在牧民那里,则以肉类为主。至于衣物,一位牧民的一件光板皮袍足可以穿用好多年,半辈子。

  正如一切传统民族那样,藏族却在本来简单的生活中添加了众多内容,使生活复杂化繁琐化也艺术化了。

  大至生存环境。山野间高高低低的玛尼石堆,迎风招展的五色经幡,转山朝寺的踽踽人流,敬神拜佛的袅袅香烟,山坡河谷错落有致的粉墙民居,山巅坡地的赭红色庄严佛寺......入诗入画入镜头。连同高山大川、雪野草原和人为的一切痕迹构成了大型环境艺术。

  日常生活中被我们视为艺术的现象无所不在。且不说遍及民间的宗教表征的建筑、壁画、雕塑,仪式所需道具、面具、服饰和法器,无不为艺术;即寻常百姓家,从民舍、门楣、房梁、藏柜、卡垫,都鲜艳夺目地布满超现实图案。人们对养花情有独钟,以鲜花绿叶装点阳台窗台。居家小环境焕发着色彩的喧哗。

  传统乡村里,如果有手工打制的石锅、带着指纹的陶罐,更有着泥土般质朴稚拙的魅力。

  正如妇女作为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一向体现本民族的美学观念一样,盛装的藏族妇女光彩照人。各种金属与各色玉石的头饰、耳饰、胸饰、腰饰极尽装扮之能事。而民间繁多的节日中满怀喜悦的繁文缛节,酒神般的歌舞娱乐,作为一种行为艺术,使岁月充满文采。

  小至一匹节日之马。被精心梳理打扮过,头饰背饰尾饰色彩缤纷。惠及自行车这一新坐骑,也像打扮马一样地缠绑成五光十色。作为马的延伸,藏族驾驶员开着花枝招展的车招摇过市。

  藏族人不以为这就是艺术,他把它们作为寻常生活的一部分。不作为艺术的还有内心世界,所有这一切风华之物都是这一民族内心世界装饰的物化和外化。

  这属于生命美学范畴。

  人文精神外化为生存风格。多艰大地上的生存风格:清贫而潇洒,质朴而浪漫,宿命又达观--或曰宿命式达观,无奈型达观。

  本章小结:理论说来,文学是文化折射迸发的光彩,而文化-人文风景则生长于它所在的自然地理中。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及其特定的历史、宗教沿革必然潜移默化地作用于文学,应当影响到其地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艺术思维方式和作品的人生内容、艺术风格。如果时间允许,还将孕育出具有明显地域文化特征的文学流派和作家群体。从下文我们将看到,由于西藏地区有限的纯文学传统,由于新文学生长时间很短等原因,西藏文学较之国内各地文学虽已崭露特色,但文学队伍尚年轻,短时的尝试还难尽人意,因之成熟稳定地形成西藏文学的面貌确立西藏文学的地位尚需时日。

  结束本章,且让我引用藏族女作家梅卓诗《酒醒何处》中的几节(载《西藏文学》1995年第二期)。

  所以我们把头埋在酒盏中暗暗哭泣

  那藏着兄弟骨殖的水波里

  开着一瓣怎样稀罕的花朵

  我们暗暗哭泣

  家乡的黄昏

  那失去一切荣耀的土地上

  再也不能种下什么

  我们把头埋在酒盏中

  而老人们依然背起经卷

  徘徊于六月的山岗

  打开心房 诚实地等待收获

  所以我们把头埋在酒盏中暗暗哭泣

  千年前的千年

  剑已经歇息

  在冈底斯之北,在藏着兄弟骨殖的地方

  摘自《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

(编辑:郭翠潇来源:CC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