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尽处——《新桥恋人》



    这年秋天,在法国女导演克莱尔·德尼讲述吉布提法国驻军的影片《佳作》里,又看到《新桥恋人》的男主角。戏称他有张“猴脸”。这张脸个性十足,依稀可见当年《新桥恋人》里亚力斯的痕迹。

  据说导演卡拉克斯导过《新桥恋人》,吓了人们一跳之后,就没再导过什么好片了。也好,世间绝唱。

  泰戈尔《新月集》里说,“道路虽然拥挤,却是寂寞的,因为它是不被爱的”。不知道亚力斯是否寂寞,我不能肯定米雪儿是不是足够爱他。

  其实从叙事来讲,这是个很简单也了无新意的故事。只是表达方式如此不同寻常,惯会绝处逢生出人意料,决不能等同好莱坞叙事套路。类似例子还有法国电影《理发师的情人》、《巴黎野玫瑰》和克劳德·索泰的《冬日之心》。故事并不新奇,只是法国人表述电影、表达感情的方式很极致,甚至惊世骇俗。看意大利人的电影,也许可以用波里尼来伴奏的。看这个法国人的片子恐怕要读着兰波或者马拉美的诗吧。

  米雪儿与亚力斯的恋情产生在那样奇怪的环境和情绪里,注定是痛苦的,极度绝望极度癫狂的。破旧的桥头,卑微的生命,相依为命的怨偶。直到最后的夹缠不清,不知所终。

  两人在桥上饮得烂醉如泥,在开满大朵大朵璀璨烟花,把整个天空都遮蔽掉的灿烂夜景里,歪歪斜斜地拥舞;米雪儿将安眠药放入酒里趁亚力斯熟睡独自离开,去治她的将盲的双眼;亚力斯为挽留爱而纵火焚烧寻米雪儿的海报,失手烧死贴海报人入狱三年……这些叙事的断片,在两个人苦痛的恋情里刻下道道伤痕。

  记得有人还因为里面的烟花和葡萄酒发了一番感慨,说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在这样的烟花底下喝着一瓶又一瓶红酒,画面里铺满了烟花碎屑、夸张舞蹈、城市的虚影和空的红酒瓶,有种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的荒凉感伤。

  他们选择的生活方式,也许代表着一种倾向。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浪荡子》里面说,他们“代表着人类骄傲中所包含的最优秀成分,代表着今日之人所罕有的那种反对和清除平庸的需要”,他们的冷漠神气来自“决不受感动这个不可动摇的决心,可以说这是一股让人猜得出的潜在的火,它不能也不愿放射出光芒”。也许就是这样的状态。

  他们无声地反对着平庸,却无法真正做到决不受感动。

  米雪儿的爱总是让人不安,即使在他们相约的圣诞夜。亚力斯情急之下拥米落水,被船救上,夜色中,两人船头直立,相携远去,竣工的新桥在夜色里温柔如水。音乐渐起,欢乐音符跳动。怀疑《泰坦尼克》中著名的煽情镜头——男女主角船头并立迎风招展场景由此而来,只是多了更现代更好莱坞化的演绎。因为《新》片远远早于《泰》片,且情形惊人相似。

  很喜欢《新桥恋人》的音乐。地铁站追寻一场的音画剪接堪称经典。大提琴如泣如诉拨人心弦,旋律渐急,镜头渐紧,分切甚快,人物动作、镜头运动、情绪、节奏把握绝妙。每个剪接点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缓,少一分则疾。玛格丽特·杜拉有部小说名为《琴声如诉》,喜欢这名字与这样的场景结合的感觉。

  两人桥头跳舞一段随情绪转换约四、五段音乐,时而大提琴,时而圆舞曲,时而快节奏狂野流行乐,还有清澈女声,纯净吉他……这种悲凉感情,也只有这样绝望的、彻骨的快乐能表达得出。烟花尽处,说不定是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还是“画船听雨眠”。 

  “天空是白的,但云是黑的”,特务接头暗号一样滑稽的台词,却笑不出。那样的圣诞雪夜,那样的街景。看的时候听见旁边女孩的轻声啜泣。

  朱丽叶特·比诺什起初的狼狈愈发不能掩饰她的绝尘美丽。可惜世间女子,美丑高下,都逃不过“情劫”。

  人们对孤独的恐惧感与生俱来,愈演愈烈。于是成长的人们需要爱情,伊斯兰教诗人和神秘主义者鲁·米说,“在圣人的眼里天空是男子,大地是女子:大地接受天空赠与之物”。爱情帮助人们克服孤寂和实现人与人的结合。可是,“爱情是对生命以及我们所爱之物生长的积极的关心”,还有“责任心”、“尊重”、“了解”这些沉重的词儿。

  于是多数爱情都不可能完美结局。

  不完美的结局,也许多半能成就完美的爱情。多完美的爱情,也许就毁在过于完美的结局里。《理发师的情人》里,玛蒂尔德激情过后,跃入湍流,理发店里的男人永远记得她的美丽温存。《巴黎野玫瑰》里,只能以贝蒂失去生命作为这段不幸爱情的惨烈结局。《冬日之心》里,斯蒂芬和卡米的暧昧会永不相忘。就像《东邪西毒》里面的欧阳峰和白陀山的女子,因为彼此再无可能得到,才会永相牵念。

  俄罗斯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有篇小文,《雨蒙蒙的黎明》,里面的人物库兹明说,“一切我们所喜爱的,常常难得亲身遇见。我不知道别人怎样,我只是就我自己来说。一切好的东西,总是在身旁一闪就过去了。”

  亚力斯和米雪儿,两个人在船上,在灯火阑珊夜渐行渐远,这场景已经足够。喜剧收场还是悲剧告终,已经不重要。就如泰戈尔说,“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快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在亚力斯心里,米雪儿就在充满他生命的杯子。可惜,按照弗罗姆《爱的艺术》中的说法,亚力斯没有足够的爱的能力,来爱米雪儿,甚至自己。

  因为,我们无论多不情愿,也无法不承认,弗罗姆的说法,“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关系也遵循同控制商品和劳动力市场一样的基本原则”。尤其,已经是这样的社会。

  注定这个“天空是白的,云是黑的”的爱情游戏无法循环往复。烟花尽处,斜阳更在青山外。(文/黄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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