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写点论文



  前不久,年近期颐的钟敬文先生在《中华读书报》撰文说,他一生中只写过三五篇论文,因此对那些能够写出数百篇论文者表示怀疑。钟老先生从事学术工作数十年,是我国民俗学研究的开拓者。如果他才写了三五篇论文,我们又该写多少呢?

  因为在一家学术刊物担任编辑,我有机会接触到许多论文。面对那些为了评职称、拿学位或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写的论文,我总是想起毛泽东的那几句话:“空话连篇,言之无物”;“装腔作势,借以吓人”;“语言无味,像个瘪三”;“甲乙丙丁,开中药铺”。从这些文章中,我看不出问题的由来、研究的路径,也看不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更看不出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这让我非常尴尬:刊物要定期出版,手中又没有很好的稿件,因此只好在筷子里面拔旗杆,找几篇差不多的凑数。有些文章不用说编辑不想看,同行不想看,就连作者自己也不想再看。前几年我编发过一篇研究晋商的稿件,按照编辑部规定作者应该校对一次,可是当我把清样送去时,作者却推来推去不想再看一遍。

  这些年一些学术刊物出版后几乎没有人看,也是一种普遍情况。平时,编辑部收到兄弟刊物赠阅的杂志,往往是束之高阁,无人过问。图书馆里订阅的那些学术期刊也备受冷落。我常常想,全国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刊物,每年不知要发表多少这样的论文。平时,大家为了写论文、发表论文而忙碌着,但是许多人写论文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学问,而是为了学位,不是职责所系,而是职称所逼。于是,许多学术期刊除了在评职称、拿学位时还有点用处外,惟一的出路,便是卖到废品收购站去做造纸的原料。每逢看到我们院里那个收破烂的女人满载而归的样子,我只能用灾梨祸枣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梁启超说过:“凡学问有一个要件,要能‘传与其人’。人类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智识能传给多数人,一代的智识能传给次代。……倘若智识不可以教人,无论这项智识怎样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于社会文化绝无影响。”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我不知道我的编辑工作究竟有何价值,有何意义。

  如今的论文,无论是形式、内容,还是功能、作用,都与当年的八股文非常接近。为了抵制论文八股化的趋势,多年前《读书》杂志曾倡导读书札记、学术随笔等“不三不四”的文体,拒绝装腔作势的高头讲章,发表了许多雅俗共赏、学识俱佳的文章。然而现在许多大学的师生还是很少看这些“读书体”文章,他们在现行职称评定体制的制约和现实利益的诱惑下,只能把写论文当作终南捷径。这也就是“专著不如论文,论文不如随笔”的主要原因吧。

  我总觉得,既然走上问学之路,就应该有一种为维护学术尊严而抗争的精神。20世纪50年代章培恒先生在复旦大学当助教时,曾在蒋秉南先生的指导下进修。当时学校规定进修教师每年要写一篇论文,但是蒋先生却对“论文”这个词非常反感。他说:“写什么论文,还是写一篇读书报告的好。”一开始许多人对这话很不理解,到后来,章培恒才明白其用意。他说:“蒋先生用‘读书报告’这个词,并不是降低要求。在他看来,较好的读书报告仍应达到发表、出版的水平;但使用这一名称,再配以相应的题目,作者就无法在报告中说空话和搞趋时的玩艺了。”

  其实,古代读书人本来就有写札记随笔的传统,这种传统又被五四学者所继承。翻开20世纪上半叶的报纸杂志,这一类文章俯拾皆是,许多人由此而奠定了自己的学术地位。可见看一篇文章是否真有创见,并不在于它是不是论文,是不是发表在所谓核心期刊上。相反,那些专为评职称拿学位而写的论文,往往是瓶子里的假酒,红纸包里的烂肉。(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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