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兰波



  是的,大家都知道兰波是谁。但,当我说“谁是兰波”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觉得,可以由自己的记忆来为兰波作证,而且理应已是足够?

  我们记忆中的兰波,那喀索斯般俊美迷人的男孩,上世纪下叶法国象征派诗人,十八岁达到他至今无人能敌的创作巅峰,与另一位象征派巨人魏尔伦关系奇特,忽有一日失宠缪斯女神,只留一副仍叫兰波的臭皮囊,投笔从商,远走他乡,渴望一夜暴发,与灿烂的黄金相伴,在无人的非洲沙漠看着自己双腿渐渐坏死……短暂奇幻的一生,穷尽了人生的可能:辉煌的神性,粗鄙的人性,黑暗的魔性。

  由此我们热爱兰波,却是记忆中的兰波,而且只能是我们记忆中的兰波。正因为他走进了我们的记忆,他才脱离了自身短暂肉体的牢笼,最终成为我们大家的,法国人的,英国人的,印度人的,中国人的兰波。

  我们关于兰波的记忆,来自对兰波作品的阅读,来自与兰波有关的种种论著,或友人对兰波生平和作品的种种言辞,或来自那部关于他与魏尔伦奇异关系的电影等等。

  然后,我们将关于兰波的种种记忆,转化成对于他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噢,兰波,我们凭着印象说,他描写的奥菲利亚是世上最美的:黑暗的沉睡着星星的波浪……枕着长长的纱巾……漂浮如盛开的百合……

  然而只是我们的印象或记忆,而不是兰波本人。我们似乎看到了兰波,可又仿佛从未将他触及。因为记忆总与遗忘相伴,印象又时刻为时光所消蚀;何况,它们的源头,又有如此多的谬误不可避免。

  一首兰波的无题短诗。它在书市里至少有三个不同的中文版本。三种译文差距之大,可能恰如兰波本人之于我们关于兰波的记忆和印象:

  Rimbaud:

  L’étoile a pleuré rose au coeur de tes oreilles,

  L’infini roulé blanc de ta nuque à tes reins,

  La mer a perlé rousse à tes mammes vermeilles,

  Et l’Homme saigné noir à ton flanc souverain.

  东方出版社的兰波

  星星在你的耳边发出玫瑰的呻吟,

  无限将白光从颈项照到你的腰间;

  大海从你朱红的双乳上泛起红晕,

  人类将黑血凝固在你高贵的胁边。

  上海译文的兰波:

  粉红色的星星在你的耳朵深处痛哭,

  白茫茫的无穷宇宙从你的颈背滚向你的腰部,

  橙黄色的大海在你鲜红的胸脯上沁出水珠,

  愤怒的人类在你至高无上的胁部血流如注。

  浙江文艺的兰波:

  星星在你耳心泣出玫瑰红,

  浩渺无垠在你的脖项与腰髋间

  将皎皎之色涌动;

  大海在你红色的乳头上滴着棕红色的晶莹,

  人类在你神圣的肋边如黑色的血凝。

  正是类似的文字构成了我们关于兰波的记忆和印象,我们现在还能那么自信地认为,它们能为那个已逝的兰波作证吗?

  那么兰波在哪里呢?我们似乎来到了怀疑主义的边缘,仿佛兰波本人永远不可阅见。然而,正是怀疑洗涤了我们的蒙昧和我们粗鲁的常识。由此怀疑才成为“肯定”的坚实起点。

  兰波走出自身,正如我们接近他人,乃因深陷于黑暗中的自我并无意义。他以天赐的嗓音发声,却须以人间的语言歌唱。我们共有的语言,可以翻译可以传阅的语言,无法也无需回避偏差和谬误的语言。兰波选择了对我们歌唱,他就选择了他的歌声在风中散失。并且那才是接近于真实的兰波,我们热爱的兰波。

  而正是这份对兰波的诚挚之爱,抵御了坏的关于兰波的消息——翻译的,传闻的,评论的——侵蚀我们的记忆和印象,还命令我们将怀疑之剑投向坏消息自身:我们看到一首糟糕的兰波的中文诗,我们只会说,那个译本实在太差。还绝不会说,兰波写了一首坏诗。

  由此我们完善着关于兰波的记忆,也渐渐接近蕴藏于我们自身的神性。不只是兰波已逝,就是他再生于我们面前,依然有他月亮背影般的一面我们无法阅见。兰波就是那遥远的彩虹,那水仙般的水中姿容,那天才少年的彼岸侧影。它召唤我们接近,但永远与我们隔岸相望,由此我们不断努力,为相应其呼唤,投入神圣的劳动和创造。在接近兰波的同时,我们创造着自己的财富,这便是兰波和所有的天才们,跟我们,跟这个世界的美好关系。(文:bo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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